难忘过去的穿装

强哥

岁月的洪流，卷走了青春，卷走了年华，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刻下深深印痕的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颗沧桑的心。

''的确凉''是上世纪某种化纤布的口语名，七十年代初，随着国家化工工业的发展，它作为衣料，曾风行一时。

我第一次看到''的确凉''，是在城市里。城里青年穿着''的确凉''白衬衣，感觉是那么的白亮、透明、挺刮、细腻，穿这种衬衣，倍儿潇洒。而农村人的我，穿的是''大白西布''（粗白棉布的统称）衬衣，厚与粗不说，还白里泛黄，皱巴巴的，自形惭秽。

于是当时也就对''的确凉''梦寐以求起来，但物以稀为贵，自己是农民，离它很遥远。

忽一日，晚饭后，三五成群去附近的驻军看电影（驻军每周放电影都邀农民看），路上，远远的看到本村另一群青年中，似乎有人特别耀眼。''的确凉''！''的确凉''！眼尖的内行人轻声叫起来，原来这群青年中，有一人穿着''的确凉''白衬衣，夜色中，这种白尤其夺人球眼，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我看得很准切，''的确凉''衬衣的白，白得很炫目，以至使人错觉白中透着蓝光，与他周围穿大众化大白西布衬衣者，颜色形成强烈反差，犹如鹤立鸡群。

自此以后，''的确凉''白衬衣，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憧憬着穿上它，在各种社交场合，包括去部队看电影的夜晚，倍有体面和尊严，甚至幻想着能引来异性意中人的爱慕——莫笑，生活中的每个青年，哪个没有曾经的意中人，只是羞于开口罢了，这是人之常情——现在权当调侃。

不久后，供销社的商品柜台内，终于出现了各色''的确凉''衬衣，透明的包装，叠得方方正正，虽不收布票，敞开供应，但每件8元左右，贵！8元，对当时的农民来说，至少十天收入，一件衬衫如此奢侈，父母亲是不会答应的。于是，我咬咬牙，偷偷地买了一件。

''的确凉''，''的确凉''，因为您太靓太白太透明，穿上太潇洒，想不到，围绕您，农村的人们，进行了一场观念上的革命，给我这个勇敢的吃螃蟹者，上了深刻的一课。

父母的批评，是第一关。但毕竟我已长大了，父母心疼钱，唠叨了几天，也就过去了。

难过的，还是世俗观念关。当时的农村青年，除了相亲和过年，平时是不穿体面衣服的，更何况''的确凉''在人们心里是最高档的服装。我试着穿了几次，当面倒是有人夸赞，但不少人的夸赞有点怪怪的，话中有话，背后却又指指戳戳，说我败家。照当时农村人的习惯，农民哪怕有难得的休闲，仍只能破衣烂衫，才是本分。当然，有的议论者有妒忌和酸葡萄心态也是非议我的重要原因。

外界有人传话给父母，父母也开始反对起我穿''的确凉''了，说太招摇了，当心被人说坏话。因为乡下小伙子说亲，女方总会悄悄私下来打听小伙的人品，要是有人说小伙子爱穿戴（意即不会过日子），那女方绝对会对男方减分。人言可畏，我当时23岁，是该说亲的年龄，父母正张罗着四下托人，怎么禁得起人家说句难听的话。

农村人的心态，就这么怪，我很郁闷。心仪的''的确凉''白衬衣，从今以后就挂在衣厨里，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偶穿一下对着镜子孤芳自赏，再也不敢在白天穿了。我懂了，俗语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但趋势来了，拦是拦不住的，真正引领''的确凉''进入农村的，是家乡的女人们。

生产队中一位时常接触城里文化人的中年女性，破天荒地穿起了''的确凉''衬衫。''的确凉''料因有半透明性，所以须穿胸衣（胸罩），看上去隐隐约约，引起周边人们的惊诧，大家有点不习惯，有人窃窃私语，表情怪怪的……

但一段时间后，健康的、合理的审美观念，总能战胜落后的、保守的审美观念，农村人家的绣花女，是第一批青睐''的确凉''的群体。因为当时绣花是家庭加工业，姑娘们都在家绣花，收入尚可观，姑娘们长期不晒太阳，白嫰得手指如葱根，青春靓丽，再穿着粗布衣，实在不相称，穿上''的确凉''，配上内衣，如锦上添花，仙女下凡。一人突破，百人仿之，绣花女成了活广告。

随之，那些绣花女家庭的普通女人们，也效仿起来。她们勇敢地尝试着穿上胸衣后再穿''的确凉''，形体得到校正，居然顿时''年轻''了，——因为''的确凉''是半透的，必须穿胸衣，这样使该挺的地方重新挺了起来。自家的男人，嘴上说败家，其实心里挺开心。——妻子变美了，哪个老公不高兴？

人们心态在渐渐地变，女人们开了穿''的确凉''的头，年轻小伙们开禁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今晚部队有电影，我吃完晚饭，洗澡时把白天劳动的汗臭屁臭冲了个干干净净，从厨里拿出''的确凉''衬衫，一股香气沁入心肺（也许是心理作用），穿上，在穿衣镜上横照竖照，头颈伸得长长的，生怕弄赃衬衫领子，很不自然。但心里乐滋滋的，三分人七分装，精神得很。

出得门去，傻眼了，约定中等待的小伙们，好几个穿的也是''的确凉''新衬衣。大家心照不宣，会心地笑了，这说明彼此心有灵犀，早在向往穿着''的确凉''去看电影。从今以后，穿''的确凉''，人们不再指指戳戳，我们解放了！真奇怪，穿''的确凉''，人们看起来顺眼多了。

从那时起，凡社交性场合（开会，搞青年活动等），穿着''的确凉''参加的越来越多。青年中形成了白衬衣族，甚至还互相交流衬衣增白的经验：在洗衬衣时，先在盆水内滴几点天蓝墨水（注意，是天蓝墨水，切忌黑墨水），把衬衣浸泡几分钟，然后再洗，这样洗出来的衬衣，白里透出弱弱的蓝，色觉更好。——我试过，还真有此效果。

两年（即1974年）后，农村''的确凉''衣料越来越多，价格也越来越便宜。两年前背后说我穿''的确凉''是''败家''的那几个人，自己也穿起了''的确凉''，也许他们根本记不起曾经非议过我。

到了七十年代末，涤卡等更高档化纤布，开始进入农村。''的确凉''沦为普通衣料了，有人甚至舍得穿着''的确凉''干农活。

穿着''的确凉''干农活，化纤布的弱点也就显露无遗起来，它主要是名不副实，夏天不凉快，看似透明，但不透气，不吸汗。人只要稍一出汗，衣服就湿得与皮肤粘贴在一起，汗水汩汩地在衬衣内流，很不舒服，连皮肤上有个小小的疤，也透过衣服清清楚楚展示在别人眼皮底下……

这就是当年的''的确凉''，它由''昔日王谢堂前燕''，到''飞入寻常百姓家''，前后十年不到，但在我的记忆中，是经历过一场观念上的搏弈的，我深有体会。如今这一段历史已经远去，谁还会知道当年的我，为穿''的确凉''而产生的烦恼呢？

滚滚红尘，时光留不住我们的青春岁月，留不住我们人世沧桑，但唯一能留得住的是我们那些年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