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撷英(读《明史》之四〇)佼佼而折的大学士解缙

平民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子在《道德经》曾揭示这么一种自然现象,“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下”。兵强者往往容易因用兵逞强招致失败,树木一旦成才“强大”就会遭致砍伐摧折。“强大者”因其“强”而走向自己反面,处于劣势,相反,“柔弱者”则往往会因其“弱”而占据主动,赢得生存优势。所谓“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就是这么来的。看了《明史·解缙传》,一代才子,聪明绝伦,被两代皇帝恩宠,最终却落得醉埋冰雪,活活冻死的悲惨下场。解缙的人生,同样证明,“木强则折”在人的世界里也是屡试不爽的自然法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知道古代有个大才子解缙,最早可能都与他那副对联有关。“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副对联借“墙上芦苇”、“山间竹笋”,形象地揭露讽刺“华而不实、脆而不坚、自以为是”的伪君子本质,着实令人陪案称奇,叹为观止。半个世纪过去了,依然印象深刻。但曾经的阅历,也让我痛楚地意识到,可能正是这幅对联中蕴含的刚直、直率、辛辣的洒脱品质,让解缙这位大文学家最终步入“嫉贤害能者”群起攻击的不归路。</p><p class="ql-block"> 解缙与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同出一地,都是江西吉水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的他,“幼颖敏”,有着非凡的学习能力。启蒙教育始于襁褓,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在地上写字,教他识字,堪称中国古代早期教育的经典案例。五岁时,其父教诗文,他听一遍就能记住。七岁开始写文章,十岁时每天背诵记忆千言文章,终身不忘;十二岁习遍《四书》《五经》,贯穿义理,了然于胸。解缙儒学功底扎实厚重,文学造诣更为突出,尤其是古时文人墨客热衷的文字创作即兴游戏“对对子”,才思敏捷、巧于构思的他,更是信手拈来,石破天惊,得来全不费功夫,留下不少妙联佳话,声名远扬,世人视之为“神童”。</p><p class="ql-block"> 洪武二十年,十八岁的解缙参加江西乡试,名列榜首,荣膺“解元”雅号。次年经“会试”而“殿试”,中进士三甲第十名,廷试与兄解纶、妹夫黄金华同登进士榜,创下同一次科考,“一门三进士”的传奇佳话。解缙获“授中书庶吉士”,从此步入朝廷政治舞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甫一出道,许是命中注定,解缙就蒙太祖隆恩,“甚见爱重,常侍帝前”,亲密互动,迥异寻常。一次,解缙随朱元璋居“大苞西室”(应该是皇帝御膳之所),太祖语重心长地晓谕解缙:“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朱元璋一生好收义子,但那都在做皇帝之前,做了皇帝,尤其是御极天下二十年之后,还能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产生慈父爱子的疼爱心肠,<span style="font-size: 18px;">用“义则君臣”和“恩犹父子”的双重关系来定义彼此关系,足以见朱元璋对解缙是何等赏识和喜欢。跨越四十岁的年龄鸿沟,弱冠之年的解缙让年逾花甲的太祖皇帝如此看重,除了解缙拥有渊</span>博学识和出众才华,应该还有解缙寓于巧于奉迎、乖巧伶俐中,忠诚坦直、憎爱分明的纯粹性情,与太祖心灵深处久藏的本真产生共鸣。解缙的出现,让太祖朱元璋有如长期沉溺灯红酒绿污浊氛围的人,猛然走进大自然怀抱,呼吸到新鲜甜美的空气,那种感觉自然更加引人入胜。“当知无不言”,则真切表现出一代雄主对解缙这样的新生代的殷切期待。聪明的解缙,自然心领神会,“即日上封事万言”,也就是史上留名的《大庖西封事》。“封事”即密奏,在这篇一气呵成的密奏中,解缙针对朝政时弊,坦然直言,涉及稳定政令,间省刑罚,破除陋习,整顿纲纪,节流开源、使民<span style="font-size: 18px;">休养生息</span>,用人当择贤者、授职当最德才,尚武以固边防、崇文以延人才,治罪不株连妻子、捶楚不加于属官等等,囊括社稷治理的方方面面。而且用语犀利,如直言洪武朝“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于乡,终始如一者也”。“ 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轻重”。“小人趋媚效劳之细作,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span style="font-size: 18px;">即使是对太祖皇帝本人也没留太多情面</span>。尽管进言中也以“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而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这样的语句,为皇帝排解,但若没有绝对的信任庇护,朱元璋早就龙颜大怒,解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然而,因为解缙奉旨“知无不言”,加上其之所言,应该也正是太祖认为的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因为有这样的叠加耦合,解缙的直言,<span style="font-size: 18px;">在朱元璋眼中</span>就不是悖逆,而是最真挚的忠诚。正史记载,“书上,帝称其才”。此时解缙如果不这么做,而是回避问题,粉饰太平,结局就可能截然相反。</p><p class="ql-block"> 解缙在太祖身边一待就是三年,朱元璋对他始终信任恩宠,即使解缙出现一些状况,为人攻讦,也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如解缙“尝入兵部索皂隶,语嫚。尚书沈溍以闻”。面对解缙的过失,太祖一方面以轻语带过,“缙以冗散自恣耶”,将其过错归结为年轻人常有的散漫和自律不严,另一方面亦以“改为御史”加以警诫。后来,“韩国公李善长得罪死,缙代郎中王国用草疏白其冤。又为同官夏长文草疏,劾都御史袁泰,泰深衔之”。严格说来,解缙的这些行为已经触及朝廷纲纪底线,可太祖朱元璋依然没有深究,而是寻得解缙父亲依例入朝觐见的机会,对其父解开曰:“大器晚成,若以而子归,益令进学,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婉转地以“大器晚成”为由,嘱告其父带回解缙,“益令进学”,加强政治修养,并慨然允诺,“后十年来,大用未晚”。爱护之心,跃然纸上。此时的放归,真实意图在保护,免得一代才子夭折,和朱元璋同时期对方孝儒的保护性安排,有异曲同工之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解缙随父回到吉水家中,按照太祖要求,“奉亲之暇,杜门纂述,渐有次第”,校改《元史》,补写《宋书》,删定《礼记》,做了不少事情,不觉已是八年。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解缙不顾朱元璋曾经的约定,入京祭吊。曾经被解缙奏疏言罪的袁泰趁机向新帝进言,攻击解缙“违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建文帝因此“谪”其为“河州卫吏”,一下子让他去了西北荒蛮之地。无奈之下,解缙只好放下身段“走门路”,写信拜托与自己关系较近,正被新帝信任的礼部侍郎董伦,请他为自己向建文帝疏通呈请,言及自己“率易狂愚,无所避忌,数上封事”,其中特别点明自己关于“分封”的态度,“分封势重,万一不幸,必有厉长、吴濞之虞”,特意迎合朱允炆急于“削藩”的用心。同时还讲了放归乡里的缘由、八年潜心著述的成果和违诏进京祭拜太祖的感情,并且惨兮兮地记述了自己现状之艰难困顿,以“恒惧不测,负平生之心,抱万古之痛”为由,恳请让其或“还京师,得望天颜”,或“遂南还,父子相见”。结果,因董伦推荐,解缙再回京师,“召为翰林待诏”。这一过程多少有点让人失望,解缙的确多有才气,但性情中也少了一些骨气和志气。朱元璋希望他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补短为长”,“大器晚成”的期待,并未如其愿,解缙依然是十年前的解缙。</p><p class="ql-block"> 成祖靖难成功,曾与胡广、李贯、王艮四个同乡大臣相约为建文帝殉国的解缙,转身就在第一时刻投奔朱棣。众所周知,太祖生前十分器重两个标志性的文化人,方孝儒和解缙。成祖命方孝儒起草“即位诏”,方孝儒不从被诛。剩下的解缙,主动投奔并效忠永乐新朝,自然获得成祖朱棣的格外赏识和重用。先是擢任翰林侍读,再度“常侍帝前”。成祖设立文渊阁,命解缙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等七人“并直进文渊阁,预机务”,明朝内阁制由此开始。“寻进侍读学士,奉命总裁《太祖实录》及《列女传》”。永乐二年,皇太子立,“进缙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事实上成为内阁中排名第一的阁员,因此被公认为是明朝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内阁首辅。彼时地位之高,远超洪武朝。</p><p class="ql-block"> 成祖最初对解缙的信任和重用,可谓到无以复加,他曾当众对大臣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我,我则不可一日少解缙”,倚重之诚,溢于言表。当然,深谙帝王权术的成祖,对解缙等内阁成员也是恩威并举。前面诫谕,“尔七人朝夕左右,朕嘉尔勤慎,时言之宫中。恒情,慎初易,保终难,愿共勉焉”,随后即行优抚,“各赐五品服,命七人命妇朝皇后于柔仪殿,后劳赐备至”。此时阁员品阶皆在五品之下,“赐五品服”也算是格外加恩。后“又以立春日赐缙等金绮衣,与尚书埒”,政治地位俨然与六部尚书相等。解缙等人入谢,成祖充分肯定他们的作用,说:“代言之司,机密所系,且旦夕侍朕,裨益不在尚书下也。”一日,“帝御奉天门,谕六科诸臣直言”,并对着解缙等阁员说:“王、魏之风,世不多有。若使进言者无所惧,听言者无所忤,天下何患不治?朕与尔等共勉之”。这一段时间,解缙等人从容献纳,成祖亦“虚己以听”,解缙的政治生涯到达顶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幸的是,解缙也因此堕入“盛极而衰”的危途。对于这一过程,《明史》这样描述,“缙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引拔士类,有一善称之不容口。然好臧否,无顾忌,廷臣多害其宠”。</p><p class="ql-block">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固然是嫉贤妒能的恶习所致,但解缙本人亦有失措之咎。解缙有一首著名的诗,名为《锯子》,“曲邪除尽不疑猜,昔日公输巧制来。正是得人轻借力,定然分别栋梁材”。看似咏物,实则是以“锯子”表达自己某种政治志向,“曲折除尽”、“分别栋梁”,岂不就是在从政中以“除邪助良”为己任。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这样做的政治风险显而易见,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政治智慧、政治技巧,必然是树敌过多,结果可想而知。更何况解缙在忠君无二,坦诚直言,刚正不阿的同时,政治素养存在明显不足,虽历经三朝,也仍然未脱“青涩”底色,如不谙权术变通的幼稚,盲目相信皇帝“信任”的简单等。这些不足,很快就让他在敏感问题的处理上,为自己与成祖的关系带来致命损伤和无可挽回的恶劣影响。特别是“立储”,此刻的成祖<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尽管更看中汉王,但他却</span>一直在长子朱高炽与次子朱高煦之间举棋不定。一日,成祖就册立太子私下征询解缙意见,直率的解缙对曰,“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皇帝未置可否时,解缙又顿首曰:“好圣孙”,意即皇上长子家还有一个好长孙,也就是后来的宣宗朱瞻基。朱棣不怎么喜欢长子,但却非常喜欢长孙,常年带在身边调教,以为必是一代好君王。“帝颔之”,一语解开迷局,“太子遂定”。这一过程,解缙所言所行并无大错,但失意的汉王朱高煦“由是深恨缙”。</p><p class="ql-block"> 与解缙一起力主“立嫡以长”的,还有与解缙同样受成祖恩宠重用的内阁成员黄淮等朝廷重臣。可解、黄二人此后的命运却大不相同。册立朱高炽为太子,并没有改变成祖对朱高煦的偏爱。从历史记载看,黄淮从此在太子与汉王夺嫡之争中再也没有什么介入的痕迹。尽管后来因“帝征瓦剌还,太子遣使迎稍缓,帝重入高煦譖”,黄淮与东宫官属悉下昭狱,并与杨溥、金问“坐系十年”,但黄淮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在仁宗即位之后,再次走上朝廷权力中心,为开创“仁宣盛世”立下汗马功劳。但解缙却未能活着走出永乐朝,其致命之处,就是单纯的他,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地卷入皇家“兄弟夺嫡”的漩涡之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解缙传》中记有三件事。</p><p class="ql-block"> 一是朱高煦欲“大发兵讨安南,缙谏,不听”。结果却是朱高煦打了胜仗,“卒平之,置郡县”。多少让人对解缙之谏的目的产生怀疑。</p><p class="ql-block"> 二是“太子既立,又时时失帝意。高煦宠益隆,礼秩逾嫡”。面对这种情况,解缙进谏:“是启争也,不可”。结果,“帝怒,谓其离间骨肉,恩礼浸衰”。永乐四年,成祖给内阁成员“赐二品纱罗衣,而不及缙”,明确表达冷落解缙的意思。于是朱高煦和一众怨恨解缙的官员便以“泄禁中语”、“廷试读卷不公”等,<span style="font-size: 18px;">群起而攻之,将解缙逐出内阁,一开始“谪广西布政使参议”,“既行,礼部郎中李至刚言缙怨望,改交阯,命督饷化州”。将解缙贬谪至朱高煦“讨安南”得胜之地,特意羞辱的意思不言自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三是永乐八年,</span>解缙“入京奏事,值帝北征,缙谒太子而返”。这本是一次正常公务行为,朱高煦却乘机进诲言:“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朱棣闻之yu震怒,以“无人臣礼”罪,诏令锦衣卫逮捕解缙入狱,“拷掠备至”,词连之人皆“下狱”,其中不少人“瘐死”狱中,解缙羁押五年未亡。到了永乐十三年,“锦衣卫帅纪纲上囚籍,帝见缙姓名曰:缙犹在耶?纲遂醉缙酒,埋积雪中,立死。年四十七。籍其家,妻子宗族徙辽东”。一代才子就这么殒命于雪堆之中。</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历史证明,解缙对许多事情的预判是正确的。解缙“得祸”之言,事关汉王与安南部分,“后高煦以叛诛。安南数反,置吏未久,复弃去,悉如缙言”。成祖在位时,“尝书廷臣名,命缙各疏其短长”,仁宗朱高炽即位后,“出缙所疏示杨士奇(时任内阁首辅)”,由衷说了一句公道话,“人言缙狂,观所论列,皆有定见,不狂也”。所谓“有定见”,说明解缙<span style="font-size: 18px;">高屋建瓴,远见卓识,论事持中,</span>是不可多得的真人才。“不狂”则表明,他的见识远在众人之上,而且不随波逐流,是一个活在道义和原则之中真实、正直的人。然而,事实上,他也是率性而为、单纯天真之人,缺少黄淮等同辈人善于持中韬晦、保护自己的官场经验和权术本领。而这恰恰是他因“佼佼”而凸起,身受两代皇帝恩宠,同样因“佼佼”而折,招致杀身祸殃的根源所在。</p><p class="ql-block"> 读了《明史·解缙传》,郁闷之极,深感,在社会生活特别是政治等利益纠缠的领域,才高八斗固然重要,但仅仅有此还不够,其它的因素如“德”和“能”,同样不可或缺。不仅“德不配位”的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能力范畴中的“术不济位”,也同样会带来灾难性后果。解缙之“折”,不可不“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7.23.于淮水之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