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着迷

许力中（原创诗文）

过度着迷1据说，当人滋生过度的欲望时，便会被欲望所吞噬。正如屠龙的少年，杀死恶龙为民除害后，却过分耽于恶龙的权欲，最终又变了一条恶龙。过度着迷于一件事一个人，大概会呈现出一种极端的疯狂，会触摸到某种无限，会悲欣交集，也会怅然若失，会如坐针毡……当然，更会成为一个非正常人类……至少在写作这件事情上，许由无疑是个极端疯狂的人。自从听到了白亮的叙述，他便陷入了某种不可言喻的狂热，一天到晚都在琢磨着如何写下关于何柯的事情，上课时，吃饭时，走在路上，甚至睡梦中，他都在反复斟酌着如写何柯与姚琪的故事。好长一段日子，许由随时都带着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假如有了点思路，他立即都会记下来。假如有人着迷于某件事情而走火入魔，或许正是他这幅德行，自我过于强大时，或许会完全忽略外部世界的存在。有人会困在时间中，困在某一断记忆中，困在爱恋里，困在某种嗜好，困在美色与酒中，困在失眠症中……许由也完全困在了写作的孤独中，开始与421宿舍那群哥们渐行渐远。许由上大三时，网吧如火如荼地兴起，那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市区的网吧打一种CS的游戏，甚至与其他宿舍的人组成队伍。或者也会带着女友一起去，据说其中一个小女生也被培养成CS高手，而成为他们团队的主力。偶尔不去网吧，便去喝酒，三五个都喝的醉醺醺的，一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了梁山好汉，似乎又发生了争执，于是在马路的夜色中打成一堆，酒醒之后，却当什么都没发生，反而彼此之间变得更为亲密无间了。每个清晨时分，当许由刚走出宿舍，他们一个个托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拉上窗帘，呼呼大睡，大概一直会睡到半下午，吃完饭，又去网吧……而许由总是独来独往，生活的主题就是写从白亮口中所听说的关于何柯的事情，神神叨叨地写了又改，改过之后，始终都不满意，于是又揉掉手稿，开始重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2这种感觉奇怪极了，许由常常会产生某种诡异的错觉，好像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柯柯不再是白亮所说的何柯，而是从疯狂的写作中分裂出的另外一个自我。然而，何柯又在小说虚拟的世界中，妄图使这一切都符合现实的逻辑，而呈现出某种直指人心的共鸣与真实性，正如有些文艺青年总会说出清澈的脏话，——至少，他自己都不会怀疑文字里所发生的这一切。何柯毕竟是非比寻常的何柯，发生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存在着某种神迹一样的可能性。谁又能想象呢？何柯那时候过度着迷于老庄，竟突发奇想，总是蠢蠢欲动想着去修仙，在大学里修仙，这是多么扯的一件事情啊！但事实正是这样，现实生活往往比小说更为精彩。与此同时，何柯常常怀疑自己前世是一条龙，曾不遗余力，找到了古今中外关于龙的各种的资料，中国的龙，西方恶龙，神话传说里的龙，图腾的龙……据白亮说，他的大学毕业论文正是关于龙的研究，洋洋洒洒地写了两万多字，却遭到了导师的否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的论文有点四不像……至于后来他有没有带着这篇有点匪夷所思的论文进行答辩，白亮却没说，许由也没多问。不过世界上总有类似的人，具备着某种惊世核俗的想象力。许由后来毕业时，也有个神奇的哥们，毕业论文的选题同样诡异，他以古典小说的情色描写为研究对象，也不知道从中会挖掘出什么更为深刻的玩意，或者只是单纯为了过瘾……非但如此，何柯常常对宿舍的哥们说，自己早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每天都会在清晨的花前树下采气，他的躯体里就像大自然一样气象万千。某个哥们或许得了抑郁症，每天睡不着觉，几乎痛不欲生，又听说何柯会气功，于是抱着一丝希望去找他。于是，何柯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在他头顶与背后舞动着，像是在打太极拳，并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咒语……这一对活宝煞有介事的样子真有点可笑，而事实上却产生了匪夷所思的效果，那个得抑郁症的哥们竟说自己会感到何柯所说的“气”，会感到头皮发麻，血管乃至骨头像是过电一般，何柯发功之后，他竟感到神清气爽，后来抑郁症竟逐渐好转……白亮对于这件事情的评价只有一个字：扯！许由深以为然，觉得这恐怕只是某种心理暗示所取得了奇效！ 3可以断定：何柯是个疯狂又神奇的人。恐怕鲜有人知道，何柯很早以前就着迷于一件事情，那就是装傻。早在高中时代，何柯有一位长着白胡子的语文老师，看上去还真有点仙风道骨。有次语文课，老师讲到《逍遥游》，整节课对课文本身只字未提，却莫名其妙地讲到了庄子的各种故事，继而又扯到了老子的《道德经》，并煞有介事地告诉学生们，做人要大智若愚，要摒弃欲望，要返璞归真。何柯总觉得自己是个拥有大智慧的人，于是他开始装傻，好像自己正是一块蠢笨的顽石，傻到无可救药，傻到了《道德经》中某种状态：恍恍惚惚，窈窈冥冥。匪夷所思的是，他真的变傻了，傻乎乎的，好像不存在一般，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还真像是一只笨鹅。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考上这操蛋的末流大学，一切都稀里糊涂的，一切又仿佛发生在云山雾罩中。对于高三的回忆似乎只是没完没了的背诵，每天从早到晚背，睡梦里恐怕都在背英语单词背历史政治背数学老师讲过的一道道数学题，与此同时，也一遍又一遍地背诵《道德经》，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又想着背《庄子》，但实在太长了，不得已而放弃了。背到高考时，才发现背过的东西没啥卵用，傻乎乎地答完卷子，傻乎乎地估完分（估了个全班倒数第一），又傻呼呼地去填志愿，只因为“雁北大学”这个名字好听，似乎很有诗意，便在二本的第一志愿里填报了这所大学。匆匆敷衍着填好志愿之后，便下定决心再补一年。母亲在分数出来之前告诉他，我梦见你考上了大学，你肯定能考上。何柯没当回事，然而分数下来之后，又大梦初醒一般才发现，自己的分数竟超了本科线五十多分，距离重点线也没差几分。父母老师都为他惋惜不已，强烈建议他重读一年，但他却傻乎乎地去了那所大学，去了之后才知道，几乎绝大多数同学都是被调剂进入这所大学的，而雁北大学是个荒郊野外的存在，大门之外便是离离野草，哪会有什么成群的大雁啊，只有那个大门像个展翅的大雁，不过很多人又说，其实像个棺材…… 4上大学后，自从第一眼看到姚琪，大概爱情让何柯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何柯这厮竟然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智商与日俱增，博览群书时，竟然变得像黄蓉他妈一样，几乎过目不忘，这还真他娘的匪夷所思。或许着迷于老庄，便会自然而然亲近佛法，他终于恍然大悟一般洞察到，《天龙八部》的“八部”原来如此，并隐隐地觉察到，佛教的理论虽然与老庄的学说存在着某些相似之处，但又比后者精深得多。于是，何柯在图书借了一大堆关于禅宗的书，并开始修习禅定。很难想象世界上会有像他一样的人，明明梦想着做个高深莫测的禅师，却内心妖娆妩媚，喜欢穿豹纹的内裤，喜欢留着猛张飞一样的张牙舞爪的胡须，喜欢重金属的摇滚乐也喜欢修仙问道……这种表面与内心的反差所形成的某种荒诞感，恰如林黛玉一样的美女内心却是武松一样的莽汉，恰如在浓香馥郁的咖啡里泡上枸杞，恰如一个飞贼却能写出海子一样深沉的诗歌，恰如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用剖析人性与挖掘人物深层心理的手法写一篇中国武侠小说……人们所说的“闷骚”，大概如此吧！至于他究竟有没有达到禅定的状态，谁也无从知道。不过可以确定，每天晚上熄灯以后，他都会在蚊帐之中盘膝而坐，闭上双目，双手结成一个手印，仿佛一个寺院里的塑像，看上去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所有人都早已习以为常他的神经兮兮，发生他身上任何千奇百怪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许何柯只是暂时出离了暗恋姚琪的相思之苦，或许这种痛苦因为修习禅定之后而变得更为滚烫，更为煎熬，又不得不通过幻想和左右手解决欲望，这种稀奇古怪的心理，谁又能说清楚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佛陀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时会遭遇万千魔军，大概如斯。不管怎样，何柯对得到姚琪的渴望，似乎逐渐消逝。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当你对某些过度的渴望不抱任何希望时，往往又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如此突然，你会怀疑人生，会怀疑这只是一场逼真的美梦。当姚琪看到何柯为画的那副水粉画时，竟怦然心动，感动不已，就这样回应了何柯压抑了三年之久的爱恋……爱情究竟有多么甜美呢？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何柯每天都会用钟繇风格的小楷给姚琪写几句情话，或许极度肉麻，但姚琪每次看到都会为之泪目，似乎只有近乎完美的爱，才会写出这样近乎完美的字。只有看到如此爱的表达，姚琪才会扑入他的怀抱，并像小鸟啄米一般，轻吻何柯的嘴唇，或者脸颊。这轻轻的一吻，像是蜻蜓点水，却深入骨髓，令何柯心神摇曳，全身都会颤抖，指尖都会震颤，仿佛过度完美的爱情就是这样，总会转瞬即逝，却又是一天到晚日复一日的魂牵梦绕。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会像一生那么漫长。或许何柯最开始并没有多么沉溺于小楷，然而为了得到那一次次彻骨销魂的轻吻，于是过度地沉溺之中……姚琪总会对他说，你的字越写越好了！恰如几乎所有爱情小说一样，过度甜美的爱恋，似乎从来都不乏带有悲剧色彩的狗血剧情。即将毕业之时，姚琪竟然匪夷所思地离开了何柯…… 5或许受到了某种潜意识的影响，许由后来也过度地着迷于小楷的练习，只是他从中得到了乐趣，并非因为某种甜美的爱恋。某一天，当他在朋友圈发表自己的小楷作品时，写过这样一段有点像是意识流的文字，并自以为写得相当牛叉：据说肌肉重复千百次之后，也会有了记忆，所以庖丁解牛也许并不是一个仅仅关于养生的传说。据说基因里也会传寄世世代代的文化，于是因果轮回也许并不荒诞，而在轴心时代稍后的柏拉图提出的灵魂回忆说，正好暗合了佛陀的因果轮回说……当然，作为文科生，我（许由）很容易这样神乎其神最终变得神神叨叨，这或许仅仅只是“相”，正如《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句话也许说透了人间百态，也许，可能也只是我理解错了……很多年以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重复着读来读去，始终都没有读完，不过总是依稀记得其中一句，人生不过在原地打转转！——年近不惑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开始在笔墨纸砚间原地打起转转来，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天赋异禀，人生于是在笔墨间螺旋式上升，而于我，从来都资质驽钝，也真的只是打转转而已！花大姐椿牛牛总是生活椿树上，屎壳郎总在粪堆里快意人生，苍蝇总会狗苟于臭气里不可自拔，蛆虫总会在粪水中游刃有余，傻缺总会以为别人是傻缺并且总以为别人不知道，然而，蝴蝶也会在庄子的梦里栩栩然，于是，我也选择了自己的一种活法，仅此而已…… 6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宿舍的灯终于被白亮打开，许由猛然感到一阵刺眼，仿佛一只猫头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亮说，许由，我说出来你真不会相信！许由说，亮哥，你还没说呢！至于后来发生的事，白亮很快就讲完了，大概着急要去吃完饭。而许由没有无缘无故没有一丝饥饿感…… 7何柯后来竟然消失了，据说在姚琪的宿舍楼下，失魂落魄地站了到大半夜，或许要和心爱的人儿道一声再见，或许还心存侥幸，等着姚琪走出来……姚琪却始终都没有出现。最终，何柯黯然销魂一般离开了，并打算来一场永远没有目的也没有尽头的徒步旅行，以驱散内心密不透风的痛苦……何柯是个说风即是雨的人，简单地准备之后，第二天一大清早，他便背着背包出发了，也不知道要去哪，便对自己说了禅宗里的一句话，脚往哪里走，就往哪里去。何柯究竟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活下去的？谁也不知道！何柯的消失似乎合情合理，也与任何人无关。 ——当然，除了姚琪。白亮说，恐怕只有我才知道，何柯一路风雨兼程，走了好多日子，最终落脚在终南山，也不知当了道士还是和尚，——反正不会是尼姑。在终南山干嘛呢？能干嘛，当然是去修行了。去修行？！修行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哦，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就说是去修行去了，到底干什么，鬼才知道。或许修炼轻功吧……那姚琪知道这件事情么？白亮却说，还是先去吃饭吧！这些事你都可以尽情想象，或许能写成一篇小说…… 8过度热爱写作的许由正是这样，他总想根据白亮的只言片语，加以自己疯狂想象，都倾注于笔下，或许能写成一篇修仙升级的小说，却带上了卡夫卡的色彩……许由天马行空地想象着，何柯后来修炼了一身绝妙轻功，就像燕子李三，可以转瞬之间躲避火车。何柯身轻如燕，在终南山的悬崖峭壁间，在松云清风中，在如水月光中，在雪花飞舞中，飞来飞去，神出鬼没，犹如鬼影。在许由荒诞的文字中，何柯最终可以御风而行。白亮看过许由这些天真烂漫的文字之后，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样写下去，恐怕也没有多大意思！你为啥不写他到底是怎么修行的？或者修行时的心理状态……是啊！为什么不写这些呢？——许由自以为这样写下去就可以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何柯这厮把庄子的《南华真经》当成了《葵花宝典》、《辟邪剑谱》、《易筋经》、《九阴真经》一样的武林秘籍，整日里吸风饮露，不断修炼，然后就御风而行了……许由自以为这是某种只属于诗人的浪漫气质，并在写作中泛滥又泛滥，他只想表达一个主题：世外高人是存在的，天赋异禀并非一个传说。至于他和姚琪后来的事情，竟被完全忽略了，世外高手就应完全放弃男欢女爱。为了使得自己表达更为丰富，许由写何柯修习轻功的情形时，大量阅读了古典文献中各种各样的奇异故事，比如《高僧传》，《禅宗公案》，甚至还像把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也写进去……多年以后，当许由看到白亮写的那首关于何柯的诗时，才一拍脑门，感慨万千，诗歌中的意境，不正是何柯修习轻功的情形么？ 9也不知会不会有人也拥有许由这样独特的人生体验，小时候偶尔听说一家人都喜欢吃味精，于是许由在每顿饭菜里放味精，这样吃起来似乎才会无比鲜美。长大了听一个哥们说，有个家伙爱吃味精，每天随身都带着一包味精，没事便会当零食一般吃，终于吃得鼻眼歪斜，面目狰狞。自此之后，他就再也不吃味精了。却又不断地添了新的毛病，有人说醋好吃，他就爱吃醋；有人说炒菜放点白酒就会增香，他炒菜时每次都会放酒……这种过度模仿的奇怪心理也会延伸到精神深处：当有人告他，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流行得不得了，许由就会立即买下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继而去读村上的所有作品。当白亮说王小波的小说写的好，他应该是中国现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他读了《黄金时代》之后，便一发不收拾，几乎一生都读王小波的所有文字，同时也在模仿王小波进行写作，并钟爱王小波文字里所提及的一切的经典，比卡尔维诺、杜拉斯、君特•格拉斯、罗素……又听那个会跳孔雀舞的女生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写得极棒，他就过度着迷于马尔克斯，又一遍一边去阅读马尔克斯的所有作品，包括他的自传《活着是为了讲述》……当然，他迷上贾樟柯、王家卫的所有电影，其原因正在于别人不经意的一次推荐……总之，别人的偶尔提及，一定会令许由无限着迷，过度着迷，他一边阅读，一边模仿着写作，同时也深信不疑，现当代优秀作家或许都会像他一样，模仿着西方的伟大作家进行创作，但有些作家又不大承认……无出其外，白亮说何柯过度着迷于老庄与禅宗，许由后来也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工作六年以后，他果断放弃了去县委办当笔杆子的机遇，卯着劲去考研，终于如愿所偿，考上了佛学专业的研究生。读研之后，却又发现佛学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信仰和学术研究纯粹是两回事，而他从来也没有学会禅定。某个初秋天，当他与师兄师姐一起去终南山时，本以为会见识到想象中的世外高人，或者也心存一丝侥幸，或许会碰见会轻功的何柯，但希望越是饱满，现实就越是干瘪，他所碰到的“世外高人”并非仙风道骨，而是穿着迷彩服在劳作，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山民。修行的隐士似乎不能承受被打扰之苦，总会在最简陋的房门上挂一个斑驳的木板，写上“闭关修行，禁止进入”的话。有些大的寺庙，却没有僧人，只有光鲜的佛像与红纸包裹的功德箱……许由大失所望，也想去修行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当然，他也没遇到一个名叫何柯的年轻道长…… （未完待续） 许力中2022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