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从离开娘胎就跟着奶奶。母亲跟着父亲做打钱纸的手艺,没日没夜,奶奶既是我的奶奶,又是我的妈妈。我懂事能分清家庭成员和家以外主要亲戚时,舅爷爷那个老头儿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是奶奶的弟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明白他是我舅爷爷那一年,他大约接近五十岁,无论如何算不上老头,但我在心里就一直认定他。个子不高,大约1.6米,腰却挺得直,即便后来长时胃痛厉害,也没有弯腰驼背。酱紫色的皮肤,脸上皱纹很多。见人微笑,却没有多话。从不见他大笑,忧郁里透着严肃和坚定,但浑身都是一团的和善。他就是一种对人没有伤害的动物,与他相处无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特别喜欢孩子,是他一辈子没有生育过吗?在街上走,迎面来一个孩子,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会笑得特别可爱,与他的老相相映成趣。他会张开双臂去拦孩子,就像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站在前面那个拦截老鹰的保护者,被拦的孩子看着这样一个慈爱的老者做出这样一个孩子气的动作,无一不嘻嘻笑着,也左右的假装逃避。两三个回合后才让孩子走过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最强烈的特征,是他的耳朵听不见,人们都叫他聋子。他姓于,没有人叫他于聋子,好像聋子是他的专利。虽然这样叫他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但我听不出因为他耳聋而瞧不起的意味。聋子只不过是他的生命的符号,用以区别其他人。或者他听不见是事实,叫他聋子也不为过。他一律自然的答应,从不感觉这是对他的不敬。他的大名叫于爱卿,实在很少有人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很奇怪他的耳聋,问奶奶,奶奶开始有点不愿说,但不说是不行的,我会纠缠到底。她犹豫一下,说:他不是生下来就聋,以前也是正常人,耳朵蛮好,后来当兵,大炮震聋了。我很惊讶,大炮那样厉害吗?那么多人当兵上战场,偏偏就是他遭遇了这样的不幸。当兵、大炮、震聋耳朵,这样一些字句令我兴奋。那时最吸引男孩们的是枪,是打仗,是打“野外”的游戏,孩子们凑到一起,都自封是红军,是解放军,追逐另一部分被贬为白军和日本鬼子的孩子。现在,在我身边,有一个真正的上战场打过仗的人,怎能让我平静!便缠住奶奶说清楚,舅爷爷是在那里当兵?在哪里打仗,耳朵是在哪里震聋的,希望有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让我享受,像电影里演的,书上写的。但奶奶是文盲,是家庭妇女,是小脚,颤颤巍巍走不多远,半条街之外发生的事,没人说给她听,她不会知道。她茫然的望着我,说不出一点我希望知道的事。她的神态让我失望。她看着我的样子,甚至让我感觉她的歉疚。那时我是奶奶唯一的宝贝孙子,怕我饿着,怕我冷着,只要能满足我,什么事她都会做,而发生在她亲弟弟身上的这样一些大事,她却弄不清。她看着我一双饥渴的眼,半晌,叹口气,说:我怎么知道呢?你舅爷爷没有详细说,我也问不清。反正当兵不是好事,炮子落雨一样在头上飞,命不大,炮子就落在头上,不死也残废了。你舅爷爷还算命大,残废了耳朵,救了一条命。我并不满意奶奶的悲天悯人,我只想知道我迫切盼望的。不过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听你舅爷爷说过,他是当的红军,是在井冈山打仗,敌人的大炮不远,看得见,炮弹就在身边爆炸,好多人被炸死,他没有死,就是耳朵听不见了。是红军?舅爷爷是红军?还在井冈山战斗?我大喜过望,这可是我们大家的荣耀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当然要亲自问问他老人家。但是怎么看,也觉得他不像一个红军战士,更不像是在井冈山上战斗的英雄。舅爷爷个子那么矮小,别人不找他说话,他不与人说话。他的一双眼睛永远是朝前看,不看左右,不看上下,更不会朝后看。无论怎样的刺激,也不会让他走动的脚步停止。看到熟人,便点一下头,算是招呼了。往往是对方先开口叫他,叫得声音很大:聋子,到哪里去?不知他听清了没有,但他知道别人对他不会有别的话,一定是问他到哪里去,他便老老实实告诉对方,他是要去哪里。但也有错了的时候,是别人找他有事说,那么就停下来静静地听别人反复说几次。别人说话很大声,为了让他听明白。他说话也很大声,因为他总听到自己说话声小,担心别人听不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在县城上河街靠近驿马门城门洞约二三丈远的地方有一所房子,一所奇怪的房子,虽然也是门面,却是木皮搭在城墙上,俗称半边倒水,深不及六尺。横向倒有三进,每进宽数尺。一进是门面,将门板从室内袈到街上,在门板上摆些香烟干货之类,靠此谋生。二进是一铺床和一个并排的大木箱,放衣服之类,须侧着身子上床。三进实际只有半进,打开门板作厨房。即便这样的房子,还架了一个三尺高的小楼。解放前和初期城门洞进出的人多,他一家三口:他自己和一个带着女儿过来嫁他的寡妇,依靠这间半边倒水勉强度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我家住中河街的中段,距离他家一华里。河街随城墙弯弯扭扭,小时候觉得他家好远。晚饭后,城门口没生意了,趁黑前收了摊,我会看见他从城墙转弯的路上出现,很快来到我家。一般不进屋,奶奶会端凳子放在屋门口,姐弟俩坐着说话。他抱我在腿上,嘿嘿的笑,左右摇晃着,是对我孩子的喜爱和逗弄。他的陈旧的中山装左上衣口袋总是插支钢笔,我一坐上去就抽出这支笔,在手掌上画。他在身上东摸西摸,会摸出一张废纸,或者是空壳的香烟盒,递给我。在纸上画,比在手掌上画好多了。直到他要走,才将我从身上放下来,那张烟盒纸就留在我手上。似乎每一次的烟盒纸都不重样,我从这里得到新鲜。再长大一点,与同龄孩子摔三角板,我就要求舅爷爷给我多带香烟纸盒过来,或者自己跑到他的摊子上去找。他的摊子上不仅卖整盒的香烟,也拆开了论根卖,一盒香烟20根,用一盒的价格去除开,一根是多少钱。舅爷爷自己不吸烟,他摊子上的废烟盒纸就是这样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开始问他在井冈山打仗的事,已经上了小学。我们那时极少看电影,当然没有电视,由于学校的宣传,井冈山如雷贯耳,知道那是革命摇篮,红军就是从那里兴旺。我能够有一个曾经在井冈山战斗过的舅爷爷,是多么的光彩。那时候就怀疑,舅爷爷有过那样光荣的经历,怎么就像没人知道一样?怎么会没有人请他去讲战斗经历?街上天天有闲人聊天,我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聊他这事的。我归结于他从来不对别人讲,别人就不知道,即便知道,也只知道有这个人,有这个事,一个孤寡老头,又没当过官,聊也没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许多年过去了,我无数次的㐲在他的耳旁,扯开嗓门,要他讲井冈山的故事,他有求必应,只要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必会绽开笑容,放射出平时生活中从未有过的光彩。</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噢,井冈山,那是白军要打我们红军。白军密密麻麻,就像蚂蚁子一样,围住井冈山。我们红军不怕死,在黄洋界坚持了三天三夜。我这耳朵就是在那里震聋的。后来我那个班剩下三个人,我是班长。突围出来,找不到部队。部队撤走了。部队在路上点了香火作记号,头天晚上下了大雨,香火熄灭,失去联络,我们三个人就这样离开的井冈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舅爷爷,您见过毛主席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舅爷爷,您那支部队是跟着彭德怀平江起义的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舅爷爷,您给我讲得详细一点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不会因为我要求他讲详细一点就特别详细到哪里去,他还是按照他的记忆,讲那些他已经跟我讲了无数次的故事。故事没有拓展,也没有丢弃,直到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那样讲。</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会说他是湖南祁阳长流铺人,生于1904年7月。唯一的姐姐9岁就离家做童养媳。父母亲去世,家里无人管他,他也没有要担心的人,19岁那年,听说县城王府坪招兵,不需要与任何人商量就去报了名,走之前去中河街告诉姐姐,姐姐顿时涕泪交流,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当时他也难受,但是他觉得除了当兵这一条路,无路可走。与他一同报名的,还有一个大桥湾的后生,叫周玉成,一通报年龄,知道是同一年的,相互说话也投机,成了好朋友,只要可能,就时常在一起,好像一大群陌生人里,只有他们俩才是真正的老乡,异姓兄弟,能互相依靠。部队番号国民革命军第八军一师一团一营一排。彭德怀是营长。要不是彭德怀后来出那么大的名,他也不一定记得他的名字。往后就是行军、打仗。最大的一仗是打武昌,死了不少人。炮火压得人抬不起头。民国十七年7月22日在平江起义。彭德怀已经是团长。起义前很秘密,一个一个串联,不到时候不准讲出去,泄密了要掉脑袋。那天上午在东门外操场开誓师大会。彭德怀讲话后立即行动,向平江县反动派进攻。下午他和周玉成走在平江县城大街上,到处都是红旗和歌声,热闹得很。起义胜利,不分官兵,每人发了12块银花边。起义后,部队番号红五军十三师一团一营一连一排。11月,部队来到井岗山,和第四军会师。他见到名气很大的朱德和毛泽东。井岗山的气温低,田里还有没割完的禾。毛泽东正在割禾,赶紧过来和我们握手。叫手下人给我们每人发两支纸烟。他个子高大,头发很长,梳着背头,满脸笑容,说湘潭话,像个教书的先生。他对我们讲话,声音洪亮。他说:我们欢迎大家上井岗山,一起干革命,四军和五军会师力量大。打倒地主老财反动派,大家才能有田种,有饱饭吃。我过去在国民党里是大官,当部长,薪水很高,可以吃鱼翅海参,出门有人伕骄马。但是,全中国的老百姓生活没过好,就是吃鱼翅海参也没味道。我愿意到这山里来吃南瓜,吃红薯,干共产党,我们一定能打败国民党反动派!现在我们只有四军和五军,将来我们就会有十军、百军、千军、万军,满地红。你们信不信啊?毛泽东说得大家都笑了。哈哈,真让他说中了,那时候到解放,总共多少年?20年,井岗山那么一点人,就发展到千军万马,就解放全中国,满地红了。哈哈,他讲的话真准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1956年以后,县城的手工业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走集体化道路,小商小贩也一样。舅爷爷也被合作化,不需要在那一座奇怪的小屋门口摆摊卖香烟,县城之内有许多集体小商店,根据需要随处调动。商店为群众生活提供方便,营业时间长,职工轮班,工作时间不固定,舅爷爷很少有时间来我们家串门,但是每隔几天必要来走一走。我已经长大,但下面有弟弟妹妹,每次来,还是我小时候一样,手里捏一点糖果。1960年困难日子,我们一直处于饥饿中。我的食量大,正在长身体,做梦都在吃东西,醒来一场空,心里很失望。我觉得我快要饿死了。忽然有一天,舅爷爷傍晚来的时候,手里托一个小饭缽,里面是几块红薯,看得我眼球都要掉下来。他说胃痛,食堂的红薯吃不得,吃了痛,拿过来给我们吃。奶奶知道红薯是抵大米的,不吃红薯,大米饭就更少了,问他饿不饿?他大着嗓门说,我吃得少,吃红薯胃痛,不如不吃。这些红薯大半是我吃了,吃了舅爷爷的红薯,心里踏实多了,睡觉也觉得甜蜜。好在不是一天,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每天都在那个时候盼着舅爷爷。舅爷爷虽然耳聋,似乎有他心通,知道我盼着他的红薯,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托着红薯缽来了。舅爷爷不起眼的个子,悄声走路的样子,在我眼里放大成了有光的神圣。那一年,我不但没有如自己担心被饿死,反而还长了个,重了量。</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还有六十年代末,县城有三次居民下放农村,一般都是家庭成份不好,或者历史有问题,通知他们下放,他们没话说,而舅爷爷并没有问题,却被合作商店的领导通知下放。他满脸怒气来到我家,对他姐姐嚷:店里要我下放,到农村去,我又不会种田,小时候父母去世,家里没有田,父亲是做木匠的,父亲没教会我木匠就走了,只好去当兵,现在要我下农村,我这个年纪了,怎么生活?我奶奶作难了,说:世上有这个怪事!现在的人欺侮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的,不照顾还要下放!你是在共产党手里当兵,还有彭德怀,也没有照顾吗?他说:我说了,他们要我找证明,所以我来找外甥,叫他给我写封信,写给周玉成,他现在北京工作,是管后勤的大官,我俩一起当兵,一起在平江起义,一起在井冈山。舅爷爷的外甥是我的父亲。第一次要他下放,我读小学二年级,这个报告只好是我父亲写。第二次和第三次要他下放,都是我写。每写一封信,虽然收信人写的大地名:北京国家后勤部,却都没有拒收,没有打转,也没有回信,更重要的,他的商店领导没再坚持要他下农村。说明周玉成在北京做大官是真实的。至于周玉成是不是出面证明了,不得而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舅爷爷最大的心愿也就是不要让他下放农村。但是他曾经是有机会重返部队的。他从井冈山被打散回到家,一时找不到事做,要去找红军,我奶奶不同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说他的耳朵听不见了,去部队干什么?还能打仗吗?部队在哪里,你知道吗?他说在西北方向,朝那个方向走。部队就是他的家。在部队好,为穷人打仗,官兵一致,还学文化,他没有进过学堂门,通过学习可以读报和记账。不过后来还是没走成,他想到耳朵听不见,即便找到部队,也是个麻烦。还有一次,1949年10月,祁阳县城解放,解放军进城,我们家不明白解放军是怎么一回事,随着许多人乘湘江河里的木排去下游躲避,只有他坚决不走,还劝大家不要走,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我们家人只出去一天就回来,他兴奋地对大家说,部队一个连长听他说在红军里当过兵,还在井冈山打过仗,当即请他到连队作报告,讲井冈山的故事。还劝他留在部队,以后去北京找彭老总。他摇头,坚决不留,说他耳聋了,没必要了。1982年2月21日,因长期胃病住院去世。</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