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痛——读王常婷《忘了喊痛》许谋清

许谋清

　　读过王常婷的几篇小说，《我的悲伤你永远不懂》《找一把椅子坐着苍老》《忘了喊痛》《爱你直到脚趾头》《当归熟地》……篇篇写死，各种死。作者是一位女教师，有一个温馨的家。这种创作意识是怎么产生的呢？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作者对各种死负责。从这里，我看到一种很独特很有希望的写作。

王常婷关注底层，关注民众的疾苦，关注他们疾苦的神经末梢，痛。她的作品标明她的脱离低级趣味的道德取向。作者三观正，而且很敏感，《忘了喊痛》，她找到一个非常好的点，并深入进行解剖。

什么是主人公姜兰的痛？

“生姜来时，姜兰是有觉得痛，可是，对于从三岁起就因一场高烧而患小儿麻痹症的姜兰而言，那实在算不上多痛，在她十八岁前大的手术就做了五六次，那手术麻药过后伤口的痛；每年春夏之交回南天浑身的酸痛，还有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痛……当疼痛袭来时，她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战役，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每个毛孔都在呼喊着疼。她喊，没有人理她，疼痛依旧。于是，她习惯了在疼痛中沉默着。痛，那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只有两种生存状态：痛或者不痛。痛是不痛的终止，不痛是痛的初始。这样的初始和终结像一个又一个细密的铁环，镣铐似的锁住了她的一生。以至于偶尔有一段时间不痛，她都会觉得奇怪，是不是上帝已经决定收回她这个残缺的作品？至于这产前的阵痛，那种酸和麻，是久经疼痛的她所不曾经历的，它一阵阵地袭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汹涌，有时一下子把她淹没了，让她喘不出气来；有时又缓缓地搓揉着她的子宫和胯部，让她忍不住地想把腿张开再张开，让她很羞耻地有了做爱时的那种快感，她感觉自己甚至很享受这一过程。”

姜兰知道痛，为什么会忘了喊痛？

她有一个智力发展障碍的儿子姜来，本来就是不称职的丈夫离她而去，而且一去不回。姜兰避开熟人，在沿海一个小市的城乡接合部开一家洗头洗脚店，和智障的儿子姜来相依为命。这是姜兰的另一种痛，于是，一种痛掩盖了另一种痛。姜来出去玩，回来时头给打破了，流着血，但姜来还是笑呵呵的，姜来不懂得痛。姜来不懂得痛是姜兰另一种痛的深层的痛。

姜兰想让姜来懂得喊痛，假如姜来会喊痛，姜兰也会醒过来跟着喊痛，但姜来还是笑呵呵的。

姜兰身边有几个女人，她们也有各自的痛。丈夫不忠，是李丽英的痛。为了钱和一个老头苟合，这也是李娜的痛。忘了自己的痛的姜兰却还知道别人的痛。

姜兰仿佛要记起自己的痛了，但是不能，姜来帮学校放学的孩子过马路，却让车撞伤了。儿子的新痛让姜兰再次忘了自己的痛。

李丽英帮姜兰找到了逃逸的车，开车的是一个饭店的老板，老板叫赵封火，是个怪老板，不但帮着付了医药费，还老给姜来送好吃的，送玩具。出院后，依然如此。本来，这可以唤醒姜兰，有人可以听她喊痛。但是，人们却对他们侧目而视，视赵封火的那种关爱为不正当，那目光刺痛了姜兰，新痛又覆盖了旧痛。姜兰在拒绝赵封火的过程中发现赵封火的痛。赵封火替人受过坐了八年牢。出来后，为了答谢他把一家饭店交他管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对赵封火这样的人物，作者不够熟悉，写得比较单薄。但对于姜兰这个人物的把握是对的。姜兰极敏感，甚至是脆弱，人家对姜来的关心爱护她也会受伤。

王常婷没有像《我的悲伤你永远不懂》那样把姜来置于死地，虽是智障，他还是帅帅的，还是一米八的个儿，还有一副好嗓子，“中国男声音”福建组他也上去了。

得到了赵封火的爱，又得到儿子姜来的爱，姜兰已经是癌症晚期，当她听到儿子用歌声对她表示爱，她在生命下沉时喊出了这个字：痛，痛。

赵封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姜来“帅帅的”也让我们看到上帝的不忍。在这组死亡小说里，作家这个杀手还不够狠。

我在《寻找大师》里曾引用过王肇民教授的一段话：记得在国民党内部矛盾加剧，汪胡联合反蒋期间，蒋介石下野，返奉化家居，偶至西湖，有一天参观杭州艺专，林风眠带他检阅自己的作品。蒋介石忽然指着一幅油画说：“这是什么意思？”林风眠说：“这是人类的痛苦。”蒋介石神情严厉，说：“青天白日之下，哪有痛苦之人？”林风眠木讷不知所对。第二天，随行的戴季陶写了一篇文章在《浙江日报》上发表，大骂林风眠人物画得凶恶丑陋，像部十王殿一样。

身居高位常常不知道民间疾苦。

王常婷写的就是这种“人类的痛苦”。

我和一些作家座谈，有一句话，现在很少说了，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很多作品都是人云亦云。王常婷的《忘了喊痛》是一篇有灵魂的作品。

《爱你爱到脚趾头》有点蹒跚，却直面残酷的现实。有胆。《当归熟地》让人看花了眼，以为她的写作有些失控，她揭开的生活却更加深厚。有识。中药引入，增加内含，也增加情趣，语言也增添了斑斓色彩。王常婷没有停在《忘了喊痛》，这篇作品的出现不是妙手偶得，而是正呈现一种喷发状态，她还将把一个莫测的心灵世界奉献给读者。

2017年6月8日于北京太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