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河山 之四 夜归人

虎三.青山青

四、夜归人

带着酒意，明玉一路往南，曲来拐去，沿着山路往回走。

紧赶慢赶，日头挨到山巅的时候，他又回到了舍儿岩。到这里，路程差不多一半了。

明玉心疼牲口，货物重，只带两头骡子，都超过了平常远行时的驮货分量，要歇口气。他把货物弄下了驮鞍，放骡子到溪边喝水，吃几口草。各儿也从烟袋里装了一杯烟，在屋桥的座板上坐下，喝了起来。不敢耽误太久，离筲箕湾还有二十多里路呢；半个钟头不到，他又把货物绑好，接到赶路。

骡马道，路弯弯，崎岖难行。明玉脚下的草鞋有些奈不何 了，大脚趾处的袢子快断了。取下备用的草鞋换上，他接到走。春天的山谷里，寒气还重，虽然穿着冬天的厚袜子，脚底还是像踩在淩片上，很凉。好在这个时节的高山上，有点冷，蛇还没有出洞，不用担心脚下。

舍儿岩到筲箕湾，要翻一座大山，就是明玉家的后山蓑衣界。上了蓑衣界顶往下走，还有一个多钟头的路，才到明玉家。

骡子的脚步有点慢下来，明玉也大汗淋漓。上得山巅，明玉站在高高的蓑衣界上，擦了一把汗。四周山峰尽在暮色之中，黑黝黝的山，夹着山下远去的溇江，一片苍茫中，高高低低，尽在眼底。夕阳快要沉下去了，只有那无边的红霞，染尽了晚春的丛林。

他坐在山顶上的石头上，喝烟、喝茶，又歇了口气。这个地方人烟全无，听得到的，只有飒飒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骡子的喷鼻声。明玉不敢多待，从驮篓里取出马叶子刀，背在背上，继续走。

没有做好行夜路的准备，喝酒耽误了时辰。好在从棋盘峪动身走的时候，在盘腮胡家要了个旧竹扫帚。现在不能点火，怕不够用。还有一点亮光，明玉就着那一点星光夜色，牵着两头骡子，抓紧下山。

两头骡子，一头走前面，一头的缰绳绑在头骡的驮鞍上跟着走，明玉牵着头骡，走在最前头。下到一半，骡子竖起了耳朵，烦躁起来，不停地哼哧，往后退。明玉耳朵尖，也听到了动静，旁边不知道哪个地方，有树木脆脆的折断的响声，明玉往旁边一扫，拳头大的两个亮光就在不远处。这下听清楚了，是老虎低沉的吼声。

明玉倒吸一口凉气，酒意散去了大半，但是不能慌了神。他盯着那两团亮光，从怀里掏出火镰，在竹扫帚上放上芦茅花绒，总算打着了火，点起竹扫帚。火把插在旁边的石头缝里，又拿出早就上好了药子的火枪，对着那两点亮光，就是一枪。枪一响，只听见树枝唰唰的声音，远去了。明玉大汗淋漓，张起耳朵听，声音没了。

他不敢久留，拉着骡子就往下梭。

一个火把，一个人，两头骡子，沿着下山的路，急匆匆地往山下走。

可是，唰唰的声音还是紧跟着他，两团亮光，就在右方不远处如影随形。骡子一直神燥不安。老虎不死心。明玉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他索性又插好火把，把火把上的灰拨掉，火弄得更亮了。又在旁边的树上绑好了头骡，把枪子重新上好。他鼓足了劲，朝着如炬的亮光大吼：“不怕死的牲口，今朝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倒是来哈。”

两团亮光，棕黄色的一大只，斑纹都能够看得见；粗重的呼吸和低吼声，离得很近。明玉端着枪，等着它扑过来。可是，它见明玉举枪，又斜里跳开了。还是晓得生死的，最终，它没有过来。

老虎在旁边的树笼里绕来绕去，两团光时隐时现，伴随着低沉的嘶吼，就是不肯走。

骡子不断地叫唤，它们身子在打摆子，就在他的背后不停地刨土。明玉完全没有心思管那两头骡子，死死地盯着亮光。只怕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老虎也晓得这人和骡子不是它今晚的饭，开始往上方走；又不死心，还不住地回头吼几声。最终，那亮光消失在上山的树林之中。

明玉不放心，端起枪，对着亮光消失的方向，放了一枪。奔跑的声音起来了，吼声在山谷里回响，老虎远去了。

他观察停当，确认那野牲口走了，这才重新装好火药和枪子，塞好了，背在背上。又收了刀，解开骡子的缰绳，拿起快要燃尽的火把，他牵着骡子往山下走。

好一阵赶，骡子似乎也懂得明玉的焦急，只差要拱着明玉往下走。远处山下，依稀看得到星星点点的灯了。

那就是筲箕湾了。明玉稍微松了口气。

快要下到半山腰的时候，远处一个火把迎了上来。明玉打了个长长的“哦嗬”。远处火把处，回了个“哦嗬”。

明玉一听，是明石，接他来了。这时的明玉，才来得及擦一把汗，酒意全消了。

很快，兄弟两个碰头了。明石接过哥哥手上的缰绳，牵着骡子继续往回走。明玉用手里的那个火把点燃了弟弟带的火把，提着马叶子刀断后，还时不时地掉头观风。

一路走，兄弟两个随口扯起来，明玉揶揄道：“你还晓得来接我一下哈。”
明石说：“嫂子看你黑哒还没到屋，让我接哈你的。”
“你哪门这门时候才回来？”弟弟问。
“人家盘腮胡要留饭，逮了几杯酒喽，耽搁了点时间。”
“哦，嫂子跟你说了不喝酒的哈，你各不怕哈。”
“我不喝的，盘腮胡硬是要搞两杯”。
“弟儿 ，回去莫跟你嫂子讲喽。”
“我才不讲呢，你有酒气哈，瞒得住的？”
“你不做声就要得哒。”

“刚才在山上头遇到野牲口哒。”明玉心有余悸地跟弟弟说。
明石一阵紧张，四周张望，说：“难怪刚才听到枪响啊，是个么子？”
“应该是老虎，早跑哒，还看么子哈？”
明玉哈哈大笑起来，弟儿胆子小啊。

深一脚浅一脚，又走了半个钟头，兄弟两个总算到了自家门口。
狗叫起来，门开了。

明玉把火把递给出门来迎的媳妇儿。他跟弟弟把骡子上的东西下了，堆在堂屋门口的阶沿上。明天天亮，要送到对河那边赵家榨房去。

弟儿明石把两头牲口牵到牲口栏里，幺姑打着火把在旁边照着。明石从旁边的竹槽里接上水，倒在岩槽里；等牲口喝完了，上草料。这门时候，青草少，槽里上的是水泡菜籽枯饼，又抱了干番薯藤，扔在旁边。牲口是他家吃饭的盘子，得罪不得，怠慢不得。弄完这些，叔嫂两个回到了堂屋里。幺姑把火把拿到灶房里，戳在灰里弄熄了，提着茶壶回到了堂屋里。

明玉已经直接到了堂屋里。堂屋里点着两盏油灯。桌子上炖着菜，都在等他回来吃饭。灯下，父亲坐在堂屋的座桶里。幺姑递了一杯茶过来，明玉坐下来端茶喝了一口，有点烫，就先放下跟父亲说话。幺姑转背去灶房，帮母亲做事去了。

父子两个扯了起来。弟儿明石抻起个脑壳在旁边听。
明玉说：“上方来了野牲口，上山放牲口要注意些。”
父亲听了，说：“野牲口都是来来去去的，它在这方打不到食，就各要走的……。”
明玉着急，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下，说：“好像是个饿老虎，只怕一哈子（短时间）不得走。听到人家讲，前不久北面张家的猪，大白天被下山的老虎从栏里拖走了呢。那家的狗追着赶，也被老虎一口就咬死了。”

父亲听了，这才有点紧张，对明石说：“那最近牲口吃草，就不要往上方赶了，就在旁边木笼（树林）里放。”

过了一会儿 ，幺姑喊吃饭。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幺姑给公公和明玉一人斟了一杯酒。父子两个喝了起来，一会儿明玉的脸色又红亮起来。

吃完了饭，明玉歇了口气。然后到了后屋，就着后山竹槽接过来的水，站在岩板上冲澡。他们家后山来的泉水，用竹槽接到家里，灶房里，洗澡的地方都接了，随时可用，方便得很。除了冬天腊月，明玉都是洗冷水。油灯下，明玉的一身硬坨子肉，带着水珠，闪着光亮，劲道就在那光亮中。

洗完了，他用土布大手巾擦干了身体，穿上抹腰裤和衫子，回到堂屋里。父母亲已经去歇着了。他转身往自己的歇房走，歇房里的灯已经点起来了，媳妇儿没在房里。他又穿过堂屋来到灶房里，幺姑正在收拾擦洗呢。

明玉说：“我睡哒，你赶紧些。”
幺姑浅浅一笑，轻声应到：“要得，你先去，我收拾一哈就来。”
片刻后，幺姑到了房里。脱掉外衣，进了被窝。问道：
“哪门搞的，今朝这门迟才到屋？”
“吃了中午饭才走，中午饭搞迟哒。”
“你喝了酒才搞迟的啵？”
“没喝，没喝。”
明玉一把搂过来，岔开了话题，说：“山上遇到野牲口了，缠了好久，点了火把开了枪，它才走。”
幺姑一听就紧张，推开明玉，说：“下回莫搞迟哒，要不就带兄伢儿一起出门。”
明玉应承道：“要得。不过，不就是一天来回吗？明石也有事，一个人其实也没事。”夫妻两个东一句西一句，又说了一会儿话。

明玉最终信守了承诺，跟自己的女人没有提盘腮胡和他堂客的事。

远处，筲箕湾的人家，都歇着了。只有河边船上的几个灯火还亮着。明玉家的灯火映着窗户纸上，热热亮亮的一团。

明玉年轻，虽然赶了一天路，累得很，但这都不耽误他的念想。冷水澡之后，反而身体燥热；此时，他心里没有别的，只顾摸索着旁边女人光滑而结实的的身躯。女人对他说：“今朝你跑了一天，又遇到了老虎，好好睏觉。”他不听。

灯，熄了。

片刻后，咿咿呀呀的声音，隐约可闻。女人忍不住要喊起来，一口咬住明玉的胳膊…… 浅斟低唱了一阵，没有声息了。
一个美好畅快的夜。

这就是骡子客的一天。

湘西的山好水好，但不养人，日子都要拼命过。勤勤恳恳地做活路，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也还奔得到。只是，变数随时在，就看你的力量你的命。

（未完待续，往期文章敬请关注公众号后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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