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爷爷在六十五岁的时候向全家宣布了一项重要决定：他要戒肉了。确切地说，是要戒大牲畜（方言发xu音）肉，也就是牛肉、马肉、驴肉等。家人问及原因，爷爷说：“人一辈子的吃喝都是有定数的，我得慢慢吃，多活几年。”奶奶满脸不屑道：“还定数？你这辈子吃了多少肉？好日子才过了几年？我看你就是没事干，作。”</p><p class="ql-block">奶奶的话没毛病。老一辈儿的人与我们现在不同，他们对肉食的渴望不单纯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在他们心里，能吃上肉的人家，那便是过上了好生活，甚至是很多人一生的奋斗目标。爷爷家在村里算家境不错的，可也仅比其他人家一年多吃两三顿肉，至于经常飘出的肉香，完全靠会过日子的奶奶以剩下的肉汤肥油来填充，混个面子光。</p><p class="ql-block">奶奶的不屑和家人的不解，阻挡不了脾气倔拗的爷爷。自那以后，爷爷果然再不吃大牲畜肉，他也不反对别人吃，一桌饭常常做两样，女性长辈们手脚勤快，对此无怨言，或者，有怨言不敢出声。</p><p class="ql-block">当时的我还是个孩童，有自己的思维逻辑，我曾悄悄的问爷爷：“您是不是觉着牛啊马啊驴啊的给咱们干活太辛苦，不忍心吃它们的肉？”爷爷听到我的问题喜笑颜开，连连拍着我的头欣慰地说：“是啊，是啊，我的好孙子，我咋没想到呢？”从此，爷爷不吃大牲畜肉的理由转为两条，除了上述的一条外又添加了更为温馨善良的桥段，以至于在村子里引领了一阵风潮，很多老人跟风如斯。</p><p class="ql-block">有人说爷爷虚伪，你要不吃肉酒都不吃，羊肉鸡肉你咋还吃？爷爷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羊、鸡一类的生灵，你养来就是为了吃肉的，你家让羊耕地还是让鸡拉车？不要以为你把它们卖给贩子们就能心安理得，贩子们最后不也是把它们送到了屠宰场吗？问者被爷爷怼得哑口无言，爷爷得意地回家喝了一盅小酒。</p><p class="ql-block">爷爷年轻时身体不好，与他同辈的人皆言他活不了多大岁数，爷爷听了不沮丧，反而更加勤奋的种地，农闲时冒着风霜雨雪的“客串”货郎，想要多攒下些钱粮，以防不测。</p><p class="ql-block">老爷子脾气倔，心胸却是豁达。少年时想读书出人头地，因家庭缘故中断，不见气馁，种地卖货两不误；年轻时兵荒马乱，爷爷不怕不躲，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中年之后不能卖货补贴家用，那就老实种地，下苦力气，为的是供孩子们读书。富也好穷也罢，爷爷能够随遇而安，贫也好苦也罢，爷爷从不觉着低人一等。至我儿时岁月，爷爷已经在享受吃饱喝好的日子，头戴八角老年帽，身穿老式中山装，一撮胡须黑油亮，一双大耳朵齐半张脸，整天笑嘻嘻地，少有倦容。</p><p class="ql-block">爷爷戒肉说实话对他没啥影响，本来他就不怎么吃牛肉之类。可能是来自古老社会的潜意识，让他觉得吃牛肉那就是庄户人家的罪过，偶尔吃一回，也不见有多香。村子里如爷爷这般的老人很多，几乎是所有。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严肃中带着自然，活，就好好活，片刻不息；死，也就是死了，痛哭一场，生活依旧。当年说爷爷身体不好的人，没有一个活过爷爷，坝上的苦寒让他们早早地睡在了地头，爷爷每次路过，总要喃喃一句：“唉，不是说我活不过你吗？咋你们一个个都先走了？也罢，我替你们多喝几杯酒，多看几年日头吧。”</p><p class="ql-block">我们常常认为长者生而庄重，殊不知，他们也有过童年的稚嫩，青年的激情，他们也有自己的玩伴，有关于年轻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爷爷戒肉后，羊肉鸡肉吃得也少了起来。下酒时切一丝肉条便可以喝上好久，他端坐在土炕上，一块块的小窗户嵌着小玻璃，窗外的阳光起了落落了起，用光痕记录着此间的故事，有些人、有些事，我们忘了，它没忘，它把故事写在了土坯房的缝隙中，记在了草滩的草叶子上，刻在了庄稼地的泥土里，一茬又一茬的生长凋零，终究将往事变成了养分，滋润着这里的一切。爷爷端起的酒杯，敬的是无私，喝下去的是感怀，下酒菜有没有肉的加持，不重要。</p><p class="ql-block">嘴上褒贬爷爷的奶奶，不知不觉跟上了爷爷的步伐，也戒了大牲畜肉。所谓相濡以沫，不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文人之雅，更多的是家长里短，互看不顺眼的袅袅炊烟，就像爷爷奶奶无事抬个小杠，那是属于他们的爱情，他们的乐趣。夫唱妇随不是说出来的，是潜移默化下的不约而同，妇唱夫随亦同理。</p><p class="ql-block">爷爷奶奶自己不吃，但鼓励我们吃。在他们的观念里，城里的牛和羊一样，不干活，乃是为了产肉而生，世间万物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苦乐，人活几十年，为了口吃奔波劳累，它们活几年吃几年，也不亏。所有的生灵，吃喝都有个定数，到了定数，给你吃给你喝你也吃喝不下，该归去而已。</p><p class="ql-block">爷爷在戒大牲畜肉十几年后，七十八岁时摔了一跤，两天后去世。奶奶活到九十岁高龄，无疾而终。巧合的是，在他们去世前的一两年，爷爷奶奶突然胃口大开，羊蝎子涮羊肉怎么吃都香，几天不吃就想。爷爷开玩笑地说，估计是他在找补此生的肉量，怕是没几年好活。乡下人不忌讳死亡，不怕死亡，播种、收获了一辈子的他们，把生命的意义理解透彻，可以秒掉一众哲学家。</p><p class="ql-block">我们现在谈人生，经常在一通大道理后陷入虚妄和恐惧，为了抵抗内心，偏要嘴硬地说自己看透了人生。若是爷爷在世，定会笑眯眯的不屑一顾道：“庄稼地要歇，人要动，五谷杂粮要吃，吃够了就走，后人方可继续。”也许正因为这样的猜测，我才能在回忆往事时，想到的都是家人团圆的美好，而不是他们离去的悲伤吧。</p><p class="ql-block">文来自/风舞鹰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