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赤橙黄绿青蓝紫

陈振平

“法国人之所以浪漫，是因为他们有普罗旺斯。”这话是罗曼罗兰说的。但是普罗旺斯的浪漫和巴黎的浪漫不同，更加古朴、原生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个名叫彼得·梅尔的英国人来到普罗旺斯居住，写了《普罗旺斯的一年》，记录那里悠闲、浪漫的生活，一时成为畅销书，招来了许多游客，虽然给当地人带来大量旅游收入，但络绎不绝的“入侵者”也打破了普罗旺斯的寂静，对那里的原生态形成挑战。 如今，普罗旺斯是建设现代化新农村新城镇，还是恪守传统、保持原汁原味呢？ 2019年7月，我们租了一辆迷你雪铁龙，横穿普罗旺斯。汽车挡风玻璃犹如彩色宽银幕的取景器，一路前行像是推镜头，展现在眼前的是普罗旺斯自然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是一道彩虹。 这座小城通体是红彤彤的。它叫鲁西永（Roussillon），俗称红土城，据说是法国最美村庄之一。我觉得，这是一种原生态的美。 　　红土城之红，没有其他含义，纯属自然而然，因为它的红色来自于当地的土壤，其中蕴含着丰富的赭石成分。 两百多年前，当地人开始从这土壤中提取高纯度的天然颜料，手工开采，批量生产，不仅将整座小城染红，还出口世界各地。 如今，随着化学颜料的普及，赭石天然颜料淡出市场，这里的土壤也停止了开采，只留下一片赭石峭壁供游客参观。但红土城的墙面坚决不用化学颜料，依然以当地的赭石红天然颜料粉刷。这就是普罗旺斯的腔调。 　　傍晚，暑气未消，走进红土城，满眼都是红的，好像步入一个耐高温的火炉，又似乎来到消防队的总部。 据说在1989年的夏天，燥热的风给红土城带来一场大火，周围一百多英亩的松树林都烧光了，但红色的房屋却毫发无损，真是奇了！ 　　如今，红土城以天然红吸引了世界游人，街巷里神出鬼没的，十有八九是观光客。 　　据说小城只有千把居民，而且老人居多。他们与红房子厮守一生，一起老去。而外来的游客羡慕普罗旺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有些人甚至觊觎老人们古朴的房子。 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普罗旺斯的老人和外来购房者设计了一种特殊方式买卖房子：老人以很大的折扣让利，条件是自己可以在这房子里度过残生后再把房子交给买主。这分明是一场赌博游戏——老人低价卖房获得了一笔可观的养老金，便赌自己能长寿，而买主买房捡了个便宜，便赌老人早日归天。 然而却发生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有一个九十多岁的孤老太把房子低价卖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律师，她拿着卖房的钱潇洒地打发余生：用橄榄油保养皮肤，每周吃一公斤巧克力，一百岁还骑自行车，一百十七岁戒烟，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二十二岁。而买主——那个律师，耗到七十七岁，在老太仙逝之前一年，先走了。 看来，普罗旺斯的老人是超长寿的，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去买房，在普罗旺斯养老。 　　登上城堡山，俯瞰尼斯老城（Vieux Nice），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橙色的瓦顶。 　　尼斯老城里的建筑，有的偏红，有的偏黄，一个个鲜亮明快的色块中和起来，就成了橙色，一种令人愉悦轻松的暖色调。 尼斯老城最早由希腊人建造，后来成为意大利人的天下，十九世纪归了法国，所以这里建筑风格混搭，极富浪漫气息。虽然已是二十一世纪，但徜徉其间，仿佛是在中世纪。 　　老城的民居，没有现代都市建筑的落地窗、景观阳台，在40℃的高温下，似乎还嫌橙色的暖色调不足以释放激情，甚至连空调外机也看不到一个，许多房子都开着窗、摆着花，忍受着炽烈的阳光和燥热的海风，延续着先民自然闲适的生活方式。 　　陶瓷小镇穆斯捷·圣玛丽(Moustiers-St-Marie)，这个名字听上去像一个女孩子；登上山顶回眸一瞥，更是惊艳：这女孩像不像是穿着一身橙色的衣裙？ 　　虽然与尼斯老城的色调相同，但尼斯更像一个热烈奔放的辣妹，穆斯捷·圣玛丽则像一个宁静含蓄的淑女。 橙色瓦顶错落有致，一条小巷静卧其间。清晨，我端着相机，希望能拍到一位长裙少女在小巷里飘然而过的镜头，等了很久，竟空无一人。 在普罗旺斯乡间深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都说薰衣草是普罗旺斯的灵魂，但向日葵以它鲜亮奔放的黄色，硬是要和薰衣草一争高下。 　　当年梵高来到普罗旺斯的向日葵花田里，向日葵则走进了梵高的画里，价值连城；如今我也来到这花田，向日葵也走进我的镜头，却不名一文。 唉，梵高和凡胎，天壤之别。 　　记忆中有一首儿歌：“葵花朵朵向太阳……”，向日葵被赋予了某种政治含义。然而，在我的镜头里，向日葵有点不同寻常——它们此刻个个都背对着太阳。 　　多年以前读过一首诗，诗人跳出自然，迸发出强烈的主观感受：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象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此刻，我看着这逆光的向日葵，咀嚼这诗的含义，品出一种不甘于宿命的倔强。 但是我要表现的仅仅是逆光下向日葵黄叶透亮的美——纯粹的自然美。 　　你看，逆光的向日葵似乎并没有跟太阳过不去的意思，而太阳也是那么宽容，依然毫无成见地将光和热洒向葵花，把它们照耀得金灿灿亮闪闪。这就是大自然。 年轻人们向逆光的向日葵欢呼。 他们欢呼什么？ 法语，听不懂。 　　在40℃的中午，驾车来到碧绿的泉水城(Fontaine de Vaucluse，也称沃克吕斯泉)。清泉水凉鸭先知，它“嘎嘎嘎”地冲我们叫，猜想那兴许是法语“凉快啊凉快啊”的意思。 　　但是没想到，进了小镇迎接我的是烈日下排队，排了半个小时，只为停车付费。 小镇停车场只有一个付费机，刷信用卡。客人来自世界各地，多数人看不懂法语的操作指南，相互之间也语言不通，你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你，只能慢吞吞地摸索，快的几秒钟搞定，慢的三五分钟还是两手一摊…… 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又饿又热，但令我惊讶的是，大概是入乡随俗，所有排队的人都很有耐心，不但没有怨言，而且也不找树荫避一避骄阳炙烤，一个个都像绅士。 来普罗旺斯就是要学会过慢生活，时间在这里绝不像在世上其他地方那么金贵；阳光嘛，是普罗旺斯的招牌，尽情享受吧。 　　泉水城的招牌就是清澈的泉水，丰盛的水草把泉水映得碧绿碧绿的。它哗啦啦地日夜奔流，不知从哪里的地下冒出来，又不知流到哪里的地下去，只有村口的这架水车，懒洋洋地转着、转着，青苔就像年轮，厚厚地缠在上面，用世人都懂的视觉语言讲述自己的历史：Once upon a time, long long ago…… 　　梅尔在他的畅销书里分享自己的体验：普罗旺斯最好的时光是夏日午后。果然，在泉水边吃了一顿正宗的法餐后，再来一杯咖啡，一份冰淇淋，再来一份……于是就昏昏欲睡不想动了。游客们把泉水边的座位占满了，享受一个慵懒的下午。 　　原计划傍晚赶到梅纳村，放弃了。尝试改变马不停蹄“打卡”、拍照的中国大叔大妈旅游方式，学学人家老外，消消停停懒懒散散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这才是普罗旺斯的迷人之处。 　　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老夫早已无缨可濯。清水濯足，暴殄天物。想必农夫山泉不会来这里当“搬运工”吧。 　　不同于泉水城泉水清澈见底的绿色，圣十字湖（Lac de Sainte-Croix）的湖水绿得像翡翠，深不可测。 圣十字湖静卧在凡尔登大峡谷（Gorges de Verdon）的谷底。这是法国最深的峡谷，两面绝壁最大深度达700米。 　　无限风光在险峰，没错；但我觉得谷底的风光也很迷人，就看你愿不愿意放下身段，跳下来。 　　普罗旺斯还有一种绿色是绝对不能遗漏的：橄榄绿。 浪迹天涯那么多年，浪到普罗旺斯，面对此情此景，无意间哼出了天籁之音：“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这座叫作戈尔德（Gordes)的小镇依山而建，所有房屋都是用大青石垒起来的，故称“石头城”。就像红土城的房屋和当地的土壤红成一片，石头城的房屋也与山上的青石岩同一色调，浑然天成。 据说，戈尔德在法国每年的最美小镇评选中总能胜出。窃以为，“青”一色的毛坯墙一定为小镇加分不少，如果涂了立邦漆，贴了釉面砖，装了幕墙玻璃，你去评评看。 　　地中海边的埃兹（Eze）小镇也是一座石头城。它建在悬崖上，几乎就是山岩的一部分。进入小镇，有一条小路叫作“尼采路”，直通山顶。据说当年尼采就是在这里构思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个章节。我们沿“尼采小路”拾级而上，除了头顶的天空，前后左右和脚下全都是大青石。 　　植物的点缀像是给青石抹上淡妆。 　　再点缀一粒麻豆（model），青石墙就更有人气了。 　　莱博（Les Baux）也是一座用大青石垒起来的小镇，但与富有烟火气的戈尔德和埃兹不同，这个建于十世纪的城堡现在只留下一片遗迹。 　　这街巷，简直就是在大青石上凿出来的。 　　这房子，简直就是大青石上掏空的。 　　市井人家没有了，圣母玛利亚永在。 　　市井生活没有了，艺术还活着，鸟儿还在栖息。 　　阳光穿过塞南克修道院（Abbaye Notre-Dame de Sénanque）的大青石回廊，光影像一排琴键，滴滴咚咚地弹奏梦幻曲。 　　大青石垒成的拱门，像阿尔勒（Arles）教堂钟声的声波，深沉地向四处荡开。 　　阿尔勒古罗马圆形竞技场的大青石回廊里，一把吉他孤独地弹拨着。 若不是我碰巧走过来，他连一个听众也没有，但那又怎么样呢？普罗旺斯适合自娱自乐。 　　行到水穷处，普罗旺斯最南端，就是瓦蓝瓦蓝的地中海。这里有一个浪漫的名字：蔚蓝海岸（Cote d'Azur）。 　　尼斯天使湾，远景是一道浪漫的蓝色弧线，中景是星星点点的浪里白条，近景就不能细看了，必须把把关…… 　　我选了几个拿得出手的近景，都是用600mm长焦拍的。 在蔚蓝海岸捧一本书消磨时间，真是蛮有品位的，我何尝不想也装腔作势“辟辟情操”呢，但是像这样晒太阳，我们学不来的——吃不消。 　　蔚蓝海岸虽然属于普罗旺斯，但不像普罗旺斯那样天然纯朴。梅尔在他的书里引用当地人的话说：“每年夏天，随便什么时候，都有五千人在海里偷偷撒尿！” 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沧浪之水浊兮，我就洗洗脚吧。 汽艇开足马力拉起降落伞，年轻人飞在空中；汽艇一会儿又停下来，让降落伞缓缓落下，然后又轰的一声把降落伞拉起来——年轻人也只是在海里“洗洗脚”。 　　欣赏紫色的薰衣草，是普罗旺斯之行的压轴大戏。 　　薰衣草，就个体来说，是很低调的：籽儿，是小小的；茎，是细细的；花儿，是淡淡的紫色；香味儿，相机是拍不下来的……总之，它一点也没有想和谁争奇斗艳的样子。 　　然而，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形成花田，气势就非同一般了。 瓦朗索勒（Valensole）花田是集中观赏薰衣草的好地方。停下车，坐在田边，面对一望无际的紫色，闻着热风中飘散的芳香，透过镜头，由近及远，由点到面，静静地欣赏—— 一束束，像婀娜的舞女在摇曳； 一丛丛，颇似舞女们摆出千手观音的造型； 一垅垅，如翻滚的波浪； 一片片，是紫色的海洋！ 　　也许是成熟程度不同，也许是阳光视角差异，薰衣草田被分割成形状各异的色块，有的紫得雅致，有的紫得浓烈，有诗一般的韵律、画一般的层次。 　　薰衣草田和当地最古老的塞南克修道院同框，算得上是普罗旺斯自然和人文景观的绝配。 　　普罗旺斯不仅到处是薰衣草田那样的自然景观，还时常可见集市贸易那样的自然经济，尤其是专卖薰衣草产品的集市，当地农民自己加工、自己摆摊、自给自足，自然原生态。 在路边集市上，不会讲英语的大叔把我们带到简陋的蒸馏设备前，用肢体语言给我们表演如何炼制薰衣草精油。这位大妈英语不错，耐心地把手中那瓶薰衣草精油夸得近乎神水：不仅是香水，祛斑祛皱纹也有奇效噢; 还能驱蚊止痒; 脑门上涂一点，就可以缓解头疼啦;你有失眠症吗？枕头边上喷几滴，保你睡得香…… 我们买了一瓶，大妈很高兴，我们也高兴，因为来普罗旺斯，不逛逛乡村集市，是不完整的。　 　　薰衣草不仅是种来炼精油的，也是种来看的，是普罗旺斯一景。每年都有无数游客专门前来一睹芳容。 虽然来普罗旺斯薰衣草田拍照的人很多，但还是很容易就能拍到这样独霸全景画面，因为这里的薰衣草田足够大，可以说是壮观、壮美。 在薰衣草田给老婆拍照，是普罗旺斯之行最艰巨的任务—— 　　掉进薰衣草花海，女人瞬间变女孩…… 　　走过去又走过来，你不满意我重拍…… 　　各种pose随便摆，不怕虫咬太阳晒…… 　　花垅纵排变横排，行头大红换纯白…… 　　爱不释手真想采，只怕被抓不敢摘…… 　　依依不舍说拜拜，伊讲明年还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