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老侄

孙鹏举•大河诗赋

　　每次回老家，总要想到已过世好多年的老侄。常常想起他，既不是思念，也不是怨恨，而是痛惜于他的死。

老侄比我年长几岁，有二女一男，但他死时却没有一儿半女在身旁。老侄是病死的，也是饿死的——不是无饭可吃，他躺倒病床以后，除了国家救助，姐姐、亲戚看看他，身边无人，家无余粮，是邻居们东家一顿，西家一碗送吃的。最后，谁送的也不吃了，绝望绝食而死了。这大概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老侄死后，儿女不愿回来奔丧，还是本家长辈告到派出所，强令他们回来送了葬。可见老侄在儿女心中有何等悲哀的地位。

不了解情况的人，大概会一味谴责老侄妻子的无情，儿女的不孝吧。可我知道，是老侄的家风，老侄的德行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一想到老侄，眼前便浮现起他的形象：四方大脸上有一双阴滞的眼晴，那眼光是阴郁下垂的，没有光彩，没有欢乐，宛如一潭凄凉的死水。不过他也曾有过光亮，那是他外出打工回来时的面容，有红似白的脸，大腹便便的身，根本不象个打工人，倒象个养尊处优的干部。这大概得益于他的懒惰和一副好肚肠。

他身胖体壮，只要想干，有的是力气。记得有一年为生产队收麦，他能挑二百多斤重的担子。可他拄着工具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长。即使干，也是玩儿似的，铲半铁锨土，飘飘然抡起来，土便天女散花般飞出去。

方正的脸，强壮的身，找个老婆本不算个难事，可由了他的死气沉沉和懒惰，就不一样了。多愧他有个还算能干的老爹，由于舍得给彩礼，勉强为他找了一个并不算漂亮的老婆。因为女孩子并不愿意这门亲事，快结婚时，跟一个外地人好上了，要和他退婚，我那精明的老哥又赶紧拿了钱和礼物上门求情。女方家长碍于情面和彩礼，就把女儿嫁了过来。

老哥虽然精明能干，却并不厚道，对老人也不孝顺。老哥父母过世早，是个孤儿，是三爷把他养大的，还给他成了家。无儿无女的三爷，八十多岁了还得自己做饭，下地干活，完全靠不上他。不过，三爷倒还有福气，身体硬朗，八十三岁那年得急病去世的，去世那天下午还在给生产队挑农家肥，至今还能忆起他挑起担子大步流星的样子。

老哥不仅不孝，还爱占小便宜，私拿人家东西；对小孩也很吝啬，至今还记得他家灰子被小孩偷食时的骂词：“谁偷我家灰子了，你妈生你没点灯！”

老嫂子也有爱占小便宜这毛病，但人却极好，对我们一群只有八九、十几岁的小弟从不吝啬，无论是核桃、大枣、灰子，还是麻糖、馍，到她家玩，常常从吊起来的竹篮里拿给我们吃。她还喜欢和我们斗嘴，常常就给我们找媳妇的话题闹个没完。她三四十岁时得急病死了，我和几个哥弟很伤心，去她身边哭了一场。

　　老侄没有继承父亲的精明能干，也没有遗传母亲的善良喜洽，却把爱占小便宜的毛病学到家了，又变异出懒惰和心术不正来。他给不会说话的婴儿嘴里放过枣刺；上学的路上，常用棍子乱打路边的庄稼……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娃子心眼老歪。

他结婚以后，事事推推动动，拨拨转转，无论老爹、老婆怎么喊，怎么骂，他只管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或愣愣地站着，坐着，卧着，或慢吞吞地去做事。

过了十来年，他老婆受不了，带着小儿子、大女儿跟别人过日子去了。后来小女儿也跑到母亲家里去了。

老哥去世也较早，六七十岁时不在的。老侄对于他爹的病和死，也是无动于衷，常常喊不到身边。父母走了，妻子跑了，儿女也相继离开了，他终于过上了不养人，无人管，无人骂的日子。自在倒是自在了，但房屋日渐破旧，责任田里的庄稼也荒芜起来了。

我父亲那时常领几个人在附近村子给人家盖房或干些修修补补的活，总让他跟着，想让他挣几个钱。但他吃得多，干得少，还爱说怪话，好多人不喜欢和他一块干活。他也不愿意出去干，于是连交电费的钱也挣不来，或者说不愿意去挣了。有一年回老家，看他无钱交电费，就替他交了。

后来回老家，常常看到他泥胎一般在门前的石头上坐着。看见我，屁股也不抬，只低低的一句：“叔，你回来了。”然后，接过我递给他的香烟抽起来。就这样，老侄坐成了五保户，坐到生病，直至绝食而死。

　　现在看到他家歪歪扭扭、破败不堪的屋和杂草丛生的烂院子，就想到了老侄，想到了他的死。我总觉得，以他的体力、人才，是应该有靓丽幸福人生的，然而，他竟没有。

我不知道，我的老哥、老侄临死前是否反省过他们的一生、他们的家风。但我知道，类似老哥、老侄这样的人依然还有，希望他们能以之为镜鉴，这大概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