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职场平凡往事

凯文Photo

九十年代初，劳务市场待启，外企招聘无门，我是首位英国在华雇用的劳工。

旅英数载，领略他乡风情，感悟世间冷暖，历经职场变幻，不失为异彩纷呈的体验。

蓦然三十春秋，往事冉冉浮现，禁不住挥毫命楮，记录平凡故事，分享海外传奇。

一、 英国首次在华招聘

八九年六月，广州风和日丽，和暖微风拂袖而过，带走昔日烦恼，引领流金岁月。

省直某机关大楼，一位年轻工程师正伏案审核项目，一阵急促电话铃打断他的思路。拿起电话，对方自称东方宾馆前台，转告肯尼迪博士留言，约其下午三点在宾馆大堂会面，有要事商量。

肯尼迪博士是英国某公司董事，曾任大学系主任，英国最年轻的教授之一。他和我有不少共同点:个子不高，身材略显消瘦，但矫健敏捷；双目炯炯有神，透射刚毅果敢；性格耿直善良，为人真挚忠厚。二人因公务在英国相识，彼此惺惺相惜，成忘年之交。

缘分源自一年前，单位进口一套设备，需选派数人到英国培训，我有幸入选，兼任随行翻译。培训期间，肯尼迪与我对接交流，逐步加深了解，建立信任。周末放假，博士曾邀我到他家做客，幸会其家人，留下深刻印象。

言归正传。下午三点，我准时到达宾馆，肯尼迪博士在大堂等候。寒暄几句，博士单刀直入，说明他专程来广州，推荐我去英国留学。虽感意外，但从他坚定的眼神，我读懂其言外之意，毫不犹豫应诺。肯尼迪当即取出纸和笔，写下五名教授的联系方式，嘱咐我尽快申请，特别注明由他推荐。

五间大学很快发出录取通知，但要求自负学费和生活费，远远超出我的经济能力，我只好委婉知会肯尼迪，感谢他一番好意。

次年九月，肯尼迪再次专程到广州，告知达菲尔博士招聘研究助理，月薪一千余英镑，询问我是否感兴趣。我当时月薪100余元，到英国能涨100倍，内心欣喜若狂，表面却故作镇定，感谢肯尼迪帮忙，欣然应聘。

申请签证时，方知需工作许可，且只签发给特殊人才。经达菲尔博士和学校不懈努力，我有幸获三年许可。

英国政府对工作许可控制很严，连续四年就成永久居民，延期时对我百般刁难，二次都只延五个月，且要求学校终止合同。九四年夏，我提出一个两年研究计划，老板如获至宝，要求学校挽留，政府不得已第三次延期。

在驻英大使馆报到时，文化参赞告诉我，自己是首位从中国招聘的专才。

二、 感叹世态炎凉

第二年春节过后，青年才俊告别父母家人，怀揣一千余元港币，经香港飞往伦敦，独自闯荡江湖，历经艰辛挫折。

尚未入国门，年轻人就遭边检拒绝入境，声称携带现金太少，不足以支付短期开支。自尊工程师无惧震慑，坦然取出工作许可，展示聘用文件，申言第二天将领取报酬，迫使海关按章放行。

首次与外国人斗智斗勇，小伙子感慨万分，凡事须据理力争，有理走遍天下。

机场距大学约二百公里,需换乘数次地铁,然后转乘火车。从火车站到学校，乘的士只需十几分钟，但我当时手头拮据，只能咬牙负重步行。一个多小时后，我拖着疲惫身躯，下班前敲开系办公室大门。

上司达菲尔博士非常热情，安排我在他家住一周，缓解我离乡背井的焦虑。享受如此待遇，我心中窃喜，感恩遇到贴心老板，浑然不知，一场剧烈风暴正悄然降临。

达菲尔时任教学总监，地位仅次于系主任，但资历最长，苦心经营数十载，独断专行，不把系主任放在眼里。他身高二米，膀大腰圆，疾言厉色，盛气凌人。然而，他也言而有信，投桃报李，夫妻收养二个男孩。

朝夕相处七天，老板发现我的英文极差，无法正常沟通，更谈不上学术交流。经与校方高层商量，达菲尔决定立即辞退我，同时知会肯尼迪博士，请他出面协调。

尽管肯尼迪很委婉，我已察觉事态严重，但不愿连累恩人，也不甘于就此离开，丢尽国人脸面。沉思片刻，我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要求半年试用期，到期若对方不满意，双方合同自动终止。

年轻人如愿入境，尚沉浸喜悦之中，转眼遭遇滑铁卢，心中五味杂陈。异国他乡孤立无援，憋屈游子只能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为自己、为家人、为荣誉背水一战。

三、 为荣誉而战

破釜沉舟，我决定搬进学校，入住别墅单间，同时要求独立工作室。深知口语无法短期改善，我把重点放在项目，研习前任成果，探寻本项目突破口，力争三个月摆脱窘境，半年重整旗鼓。

反复阅读资料，我发现前任博士论文三大破绽，随后提出改进措施，令老板十分诧异。他未曾想前期研究有瑕疵，更没料到我短时间提供善后方案，对我的态度开始改观。然而，事情绝非这么简单，双方博弈才刚开始。

一天，我去伦敦办事，回来较晚，打车回学校。报销时，老板不同意报的士费，还冷嘲热讽，隐喻华人不识时务。金钱本是小事，但侮辱人格不能忍让。尽管我处境堪忧，但还是决定申述，追讨的士费，还我尊严。不久，上级机关联系老板，希望平息此事，达菲尔不得已让步，从此不敢羞辱我。

随着时间推移，老板对我以礼相待，主动引荐皮尔逊先生，安排我到其辖区见习二周，熟悉英国行业规范和运作。皮尔逊是谢市土木署总工，身材略胖，说话慢条斯理，和蔼可亲。他安排我到各部门察看，容许我翻阅各种资料，受益匪浅。此外，皮尔逊夫妇还邀请我观看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开幕式，与我一起为中国队入场喝彩，我们也成忘年交，

五个月后，我的一篇学术论文获录用，第一时间通知老板，分享成功的喜悦。达菲尔手持录用函，欲言又止，闪烁其词，良久才表明想成第二作者。目睹老板近乎乞求的眼神，我心中不忿顿时化解，当场表示同意。

老板屈尊恳求成为论文作者，说明他很少发表论文，晋升机会不多，高级讲师也许是其极限。有鉴于此，我决定将论文作为博弈筹码，拉近彼此距离，提升自己的存在价值。

其后五年，我陆续发表十一篇论文，除一篇希腊论文外，全部谦让老板为第一作者，协助他荣升为教授，大幅提高其学术地位。

通过几次交锋与合作，达菲尔与我坦诚相见，尽力维护我的基本权益，包括同意我涨工资，甚至放权给我选择校外评委，促使我顺利通过博士答辩。

四、 竭诚为华人服务

拼搏二年，自我感觉已站稳脚跟，我决定接家人到英国团聚。次年经济进一步萧条，房价跳水，我们果断购买一套二层别墅，房价等值自己三年薪水，步行十分钟到学校，一家人总算安定下来。

购买住房也煞费周章。家人刚到英国就看中一套，但三年合同即将到期，续约未谈妥，银行不批准贷款。第二年，合同续签五个月，银行仍有顾虑，我唯有请老板出面，要求学校出函说明有意续约，最终办妥贷款。

儿子到英国后，插班进当地小学，享受免费教育。学校对少数族裔很重视，安排一名香港人陪读，提供学习和心理辅导，使小孩很快融入群体。经四年熏陶，儿子英文进步神速，纯正伦敦口音，为其职业生涯打下坚实基础。

为使家人尽快融入华人社会，我积极参加华人社团活动，自荐到华人周末学校教中文。当时华人社会由香港人主宰，也有马来西亚华人圈，内地留学生很少参与社交。

据了解，公派学生每月领取200英镑，满足个人所需，但无法涵盖家庭开支，需打工维持家人生计，故无心应对社交。当时有个怪现象，不少内地学生勤于学粤语，对英语反而不上心，事后得知中餐馆老板全是香港人，需用粤语沟通。

因自己职业好，学历高，且精通粤语，人缘较佳，我很快赢得当地华人信赖，不久当选为郡华人协会主席，华人周末学校校长。

担任华人社团要职期间，我尽力为华人争取利益，包括为周末学校争取到少数族裔基金，添置部分教材和文具。此外，我还积极组织华人群体活动，举办第一届华人羽毛球比赛，邀请朋友到家烧烤等，获得一致好评。

我与香港学生交往也很密切，其中一个还成了我的学生。黄同学的毕业论文由我指导，顺利通过评审，从此对我毕恭毕敬。初到香港时，我独自去租房子，在他家住了几天，他鞍前马后跑腿，很快签了租约。

在指导本科生的同时，我也积极争取进修机会，注册攻读博士和EMBA学位。

五、 攻读博士和EMBA

入校不久，我获悉学校鼓励员工进修，学费全免，当即要求攻读博士学位，但遭老板拒绝，理由是必须先读硕士。虽然达菲尔已对我另眼相看，但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华人，对我的能力仍持怀疑态度。

为说服上司，我极力说明中国硕士含金量高，需学习、研究三年，完成独特见解的论文，等同于英国的博士。我还出具读研期间发表的六篇论文，尽力打消老板的顾虑。

此外，我草拟博士论文大纲，将攻读博士与项目挂钩，把项目成果作为博士论文，并承诺每年发表论文，博得老板好感。最终，达菲尔同意我的请求，担任博士导师，我随后邀请系主任担任第二导师。

英国攻读博士不需上课，项目研究为主，采取宽进严出策略。博士答辩由校外评委主持，是中国留学生的鬼门关。评委一般不了解答辩人，公事公办，甚至吹毛求疵，排挤华人。

协助老板荣升教授后，他主动向我示好，放权给我选择博士评委。鉴于留学生的教训，我邀请二位朋友担任评委，他们都是行业翘楚，但对答辩似乎没兴趣，我们一起探讨项目的未来，博士答辩愉快结束。

毕业典礼前夕，我安排父母到英国，分享成功的喜悦。父亲对儿子获博士十分自豪，要求手捧论文合影，参加庆典也异常活跃，手持相机到处拍照，愉悦之情溢于言表。父母住进我们的别墅，欣赏孙子流利的英文，到伦敦、牛津等地游玩，其乐融融。

此后，我又申请攻读EMBA，晚上上课。老板心中不悦，却找不到借口反对。我在系主任支持下，如愿完成注册。EMBA淘汰率近50%，难度最大的是案例分析，事先不知道考哪八科。经过二年业余学习，我顺利通过考核，获得EMBA学位。

攻读学位之余，我还筹划获取专业资格，为职业生涯做好铺垫。

六、 获取专业资格

英国具备完善的人才认证体系，资格认证机构主要是行业学会。在英国，专业人士必须获得相关学会认可，成为其法定会员或院士。公路行业的认证机构，是公路与运输学会（IHT），其法定会员具有执业资格，为世界大多数国家认可。

我承担的项目，由国家基金资助，五个地方政府和肯尼迪公司支持。项目设立课题指导委员会，由各方代表组成，主席由郡交通局长格林汉担任。委员会定期召开会议，督查项目进展，协调解决重大问题。

对英国专业资格的认识，始于项目委员会成员，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格林汉先生是IHT时任主席，肯尼迪、达菲尔、皮尔逊是IHT院士、特许工程师，其他成员大部分是IHT法定会员，都有执业资格。

鉴于英国对专业资格很重视，我对IHT法定会员产生兴趣，但外籍人士很难获批准。经过几年交往，格林汉主席对我的能力逐步认可，在我获得博士学位后，主动推荐我加入IHT，顺利通过评审，据说我是IHT第一位中国籍法定会员（MIHT）。

几年后，我又获准成为英国土木工程师学会法定会员（MICE），同时获授权为英国特许工程师（CEng），有权行使专业资格，受法律保护。

此外，我还获准成为香港工程师学会法定会员（MHKIE），香港执业工程师(Ir)，在香港也能依法行使职业资格。

根据法律规定，在介绍自己、发表论文、印制名片等场合，专业人士有权在姓名后加上执业资格，我通常注明MIHT、MICE、MHKIE、CEng、Ir。

七、 希腊公务旅行

九六年春，我的一篇论文被希腊会议录用，获邀到会宣读。老板同意我前往，但不愿承担费用。经希腊主委会主席协调，上司最终同意支付旅费，我如愿踏上希腊之旅。

希腊是文明古国，历史悠久。会议在帕特雷举行，希腊第三大城市，旅游景点不多。我安排在第二天宣读论文，结束后没有停留，直接乘车前往雅典，开始背包客的愉快旅程。

雅典是希腊首都，文化古迹很多，首屈一指当属卫城古建筑群。卫城的建筑与地形紧密结合，是建筑艺术的代表作品，其中的帕提农神庙，有希腊国宝之称，古代七大奇观之一。我在雅典游玩三天，打卡主要景点，随后马不停蹄，直奔爱琴海。

爱琴海位于地中海东部，岛屿星罗棋布。从雅典前往爱琴海，可以乘搭轮渡，我购买了来回通票，有效期十天，可以乘搭大部分船运公司航班，中途随意上下船。航行途中，我与船长闲聊，得知沿途景点很少，因而仅在几个岛屿短暂停留，终点是圣托里尼岛，传说中浪漫旅程的象征。

圣托里尼有圆形之意，1500年前火山爆发，将岛屿毁了大半，剩下一个月牙。岛上风景秀丽，山崖陡峭险峻，建满白色石屋，弥漫爱情和神话故事。全岛由一条主街道贯穿，拾级而上抵达最顶端，是一个小镇，可远眺童话般的白色建筑，见识世界第一夕阳。

小镇有一个观景台，供游客观赏日出日落。我事先探明日出时间，天没亮就赶到观景台，却发现已挤满游客。辗转找到一家小旅馆，我说明来意，由老板娘引进后花园，利用小半圆桌面作前景，隐喻月牙岛，拍摄一张值得炫耀的照片。

凭业余学生证，我入住青年旅馆，五英镑享用独立单间，窗外蓝白相间石屋近在咫尺，无敌海景尽收眼底。在小岛停留五天，我饱尝卷饼等各种小吃，意犹未尽，依依不舍。

八、 职业生涯转折

旅英第六年，次子出生，家庭注入新生命，阖家欢乐。其时，最后一期合同将到期，老板不再寻求经费，我必须另觅出路。此外，项目要结题，EMBA最后一年，婴儿也需照顾，小家庭内外交困，夫妻疲惫不堪。

无奈之下，我们恳请岳父母到英国，帮忙照顾孩子，缓解困境。岳父请了三个月假，二位老人如期而至。岳父母在英期间，达菲尔夫妇设家宴招待，老人非常高兴，品尝地道英式佳肴，见识富人豪华庄园，不虚此行。

免除后顾之忧，我全力以赴找工作。开始求职时，我充满信心，自恃拥高学历，具执业资格，十余年经验，雇主定会求贤若渴，但结果大失所望。发出不少申请，大都石沉大海，面试机会甚微。思忖再三，我们决定另辟蹊径，尝试在香港寻找机会。

香港距广东一河之隔，语言没有障碍，文化不存差异，探望父母也方便。寄出求职函不久，一家上市公司愿意录用，聘为高级工程师，我欣然应聘。为协助我们举家搬迁，二位老人延长二个月假期，三代人一起踏上回归之途。

反思职业生涯，我从事公务员十年，研究员六年，欠缺基层经验，导致眼高手低，先天不足，故此回天乏术。

历经切肤之痛，我深感职业规划重要，年轻人应先到基层磨炼，熟悉生产流程，掌握技术要领，培养全局观念，循序渐进，砥砺前行。

九、 老朋友再见

香港回归前，达菲尔携夫人到香港，专程探访我们。他乡再见，格外高兴。我们安排中式餐宴款待，达菲尔夫人异常兴奋，盯着烤鸭手舞足蹈，情不自禁跳出画面，要求与服务员合影。教授夫妇对香港之行交口称誉，大家合影留念，互道珍重。

几年后，我数次组团到欧洲考察，专程拜访肯尼迪博士和皮尔逊先生。参观肯尼迪公司时，博士特意为我们举办讲座，介绍行业最新科技。在英逗留期间，皮尔逊先生二次到场，陪同参观公路与运输学会，引荐土木工程师学会高层，体贴入微。

回首海外从业，世态炎凉镂骨铭心，迈出国门须夯实基础，自强不息方能所向披靡。

追忆职业生涯，提前规划事半功倍，基层历练奠定根基，思维模式决定格局，持之以恒定会遇见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