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条瘦瘦的山路钻进大山里,如藤蔓一样攀爬在山腰上。街子天我的长辈们背的背箩,有的满满当当,有的空空荡荡,去也是这样,来也是这样。只是有的去时候是满的,来时候是空的,有的去时候是空的,来时候是满的,有的来去都是满的,有的来去都是空的。反正,上街都有个背箩背着。偶尔也会遇到无精打采的马帮,蹒跚而行,马脖子上的铃铛有气无力地发出些带铁器的声响,增添些阴天的阳气。长辈们喜欢结伴而行,喜欢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走路。说哪家从哪寨拐来了一个媳妇,哪家的儿子与老爹干了一仗,哪天该去哪家做客了,哪天哪个又被歹婆放了歹,哪家的姑娘被鬼收了魂。闲言碎语,花边新闻,小道消息总让他们的心情变得怡悦,然后,睡着想,吃着想,做着活路还在想,一直想到下一个街子天。</p><p class="ql-block"> 乳峰一样圆润的山,山上的一片片林子,还有山上的走兽鸟雀;山洼子里涓涓的细流,长满青苔的石头,还有个子小小声音洪亮的蛙们;山地里种了的玉麦或是小暑豆,抑或种了芋头或花生他们都没有刻意的去关心,就像寨子里的水井,不是大旱之年就像不存在似的。祖祖辈辈是这个样子,现在是这个样子,想着以后也还会是这个样子。大家都知道风大了竹篷会吼起来,雨大了路就烂了,天黑了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有月亮了星星就少了,鸡叫了各个寨子就一齐天亮了,天亮了,各自带了农具该进山就进山,该下田就下田。要下雨了赶忙拾漏一下屋顶,太阳辣了赶紧晒晒被子谷子。几个寨子还算比较集中。从街子来的路分了好多岔,进了几个寨子,又进了各家各户。我真佩服我的长辈们,就这样硬是把日子过成了生活。</p><p class="ql-block"> 后来,每个寨子就有了小学校,小学校用一片烂犁头做时钟,有的当然也会用打日本人时遗留下的钢炮管,人们把它叫做铛铛。上学、上课、下课、放学都会响起来。寨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时间观念。没有孩子上学那天,就会不习惯,就会有些茫然,甚至有种迷失了方向的感觉。那时候,我的长辈们把小学校看成了最神圣的地方,铛铛声有了崇高的威望,把孩子送进学校是最满足最骄傲的事情,自然小学老师高人一等也是名至实归。</p> <p class="ql-block"> 我在老师一遍一遍地重复领读“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朗朗读书声中开始在红旗下成长,随时都处在激动兴奋甚至亢奋的状态中。可每到放学前,哪怕把老师画在黑板上的大圆圈看成月饼,小圆圈看成酸梅,也敌不住饥肠辘辘,口吐酸水,最原始的欲望开始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这也没有什么,放学路上经常遇到饿痨鬼,才是让我最受不了的。每当饿痨鬼粘身,在心口脚鼓起一楞,肚子扭疼得让你动弹不得,大汗淋漓,严重时倒地打滚。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迅速地烧一块骨头或者一块猪皮子,放入一碗清水中,发出“滋”的一声,一股白烟从碗中升起,浓烈的骨头、肉皮子的煳香味弥漫开来,妈妈再往碗中散些冷饭,念念有词地在我头上饶上三圈,泼向门外。这真是立竿见影,饿痨鬼马上就离我而去,肚子的疼一如摘了一样,肚子恢复如初,风轻云淡。饿痨鬼不仅咬了我好多次,我的同伴们也多次被咬。一样的办法,饿痨鬼总会逃之夭夭,屡试不爽。</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后,我还一直相信着饿痨鬼的存在,而且深信不疑。再后来,饿痨鬼很少了,甚至销声匿迹了。再再后来我与一个朋友喝酒时说起这件事情,才恍然大悟。那饥饿就是饿痨鬼。每当饥饿过度,胃就发生痉挛,接着就是剧烈的疼痛,当嗅觉神经遇到骨头的和肉皮子的香气,立即传达到大脑,大脑再命令胃脘立即解除痉挛,饿痨鬼自然也就远走高飞。</p><p class="ql-block"> 我的长辈们渐行渐远,他们相信着饿痨鬼,相信着放歹婆,相信着鬼附体,相信着大山的存在、山洼子的存在、日子的存在永恒不变。不过他们总算从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摸摸糊糊的不同,是的,是大不同!山山水水依然,可晚辈们已乘着知识的翅膀在蓝天自由翱翔,背箩已不再压着肩膀,贫穷的藩篱轰然倒塌,瘦瘦的山路已是康庄大道。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哪天备办了香钱纸火,买了猪身上的一堆骨头,一扇皮囊,用炭火精心地烧烤,隆重地、非常有仪式感地、虔诚地送一次饿痨鬼。重温毛主席那首《送瘟神》。以慰我的祖祖辈辈。<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