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落雨，天地澄静。

沙砾

因为一场雨…… ——骤然落雨，天地澄静 这些日子，出差频繁，饱受骄阳围烤，前天开始，六安开始下起了久久没有下下的雨，身心怡然，顿悟……曾读张爱玲的《小团圆》，文章开篇就是一场雨。“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一个女子痴痴等着一个不会来的人，雨，成了她给他不来的借口。于是因着一场不停的雨，女人还暂可以不必使自己陷进失恋的悲伤，不必纠结于自卑与骄傲两端，也还不必急于去愤懑男人的寡情，不必放下所有的事去好好告别。好像时间于此真空，锁起所有的歇斯底里、撕心裂肺，闷化成一丝一缕的思恋、等待、怀疑、未知、伤感，一寸寸在雨里无声蒸发。你明白，在一件事情终成定局之前，雨，终究还是另外的事。 一场雨的 闲雅 于一些人，雨是一件雅事。雨打芭蕉，芭蕉就在那儿，雨是另一层雅的滤镜；烟雨朦胧，山就在那儿，烟雨是另几笔雅的添色；竹斋眠雨，人就在那儿，雨声是另一条雅的音轨；陈继儒的《太平清话》，讲到二十四雅事，有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等等……听雨，排在第七。并写，这二十四雅，“皆一人独享之乐”。所以，下雨的时候，大可不必费周章地去做什么特别的安排，只需开一道窗的缝隙，听着雨声做你原本就在做的事，就已不失为一种闲雅。 想起小时候住在老宅，家里的老人一碰到下雨天总是着急安排大家把门窗关严。南方人害怕潮气，一到梅雨天，衣服几天几天晾不干，地上湿得能打滑，于是总不愿意再有更多的“雨气”进到屋里面。但等我长大，学了很多老人家的道理，却唯独贪恋这“雨气”。一到雨天，还是忍不住要留出小小一道窗缝，让雨声能清清楚楚传进房间，即便飘进一点雨丝也无妨。这自然也得益于弄不干的衣服早就有了现代的解决方法，而这人心上的起起伏伏，却总还需要一些别的事，诸如雨声，才能获得片刻的抚平。 阴郁的房间点一盏温暖的灯，或是读一本雨天的书，或是闭眼侧卧倾听。好像，那些颠簸的情绪也像窗外的雨一样，淅淅沥沥被放下了，心亦随之而雅了起来。终于明白，为何古人要特意要在窗外的庭院种一棵芭蕉，或是在小池里留着秋日枯褐的荷。空山听雨、竹斋眠雨、疏雨梧桐……雨声伴人，这种雅境是难得的，也是值得等待的。 一场雨的 自由 雨，有的时候，也可以看作为一种媒介、通道。从天而降的雨幕，如同化身沟通天地人之间的灵媒，围成这个时空之外的一个黑洞。在雨里，时间不再是有序的排列，人因此而获得某种思索的自由。有人在雨中泛起前朝的旧梦，“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那个写“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竹山先生，将雨分成了少年的雨，壮年的雨，如今的雨。曾经的红烛罗帐、江阔云低过去了，却又仿佛在年年的雨中反复重现，等到鬓已星星时，新雨重叠旧雨，悲欢离合、新愁旧事也都交叠于一处，人，反倒置身雨外，也就看透了这无情的时间。 也有人在雨中蹒跚进意识的花园。郑安娜在《期待的日子·山居杂记》里写过一场夏梦。“一夜稀疏梅雨，周遭为深深的浓浓的绿色所包围，我是浸润在绿的满潮中。”她写小时候爱的潘思同的风景画，淡淡的，冷落的角隅，有大量的绿色。“像在睡乡中，我曾为之失神，我曾沉溺在绿色的夏梦中，长久长久地独自梦游着一个浓绿的世界。”雨过添新绿，油亮深浓，如梦非梦。 一切雨天的思绪，彷佛就是这样，在丰沛的潮湿里，编织一个野蛮且自由的，思维的热带雨林。总有一些回不去的，总有一些到不了的，在雨中抵达，又在雨后，回归平静如常。 一场雨的 澄静 骤然落雨，天地澄静。古人讲“晴耕雨读”，晴天出去劳作，雨天回家读书。因为雨，世界仿佛都暂停了下来。据说，30多年前，话剧《暗恋桃花源》在台北演出。那时候，剧场条件简陋，有一天，外面在下雨，剧场里也在漏雨，开场演员上台，第一句台词就是——“好安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很多年过去，话剧火了，场地越来越完善了，换过了几代演员，但这句台词却一直保留了下来。那一刹那因雨而起的静，好像变成了往后每个人心中那一片挥之不去的桃花源。那种感觉，是超脱物外的。 想起曾经在杭州，有一回在三天竺附近闲走，山行遇微雨，一点点打湿眼前的路，那一刻脑中想起的是苏轼。“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想起他，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于是就算没有伞，也愿意披着雨走一段。反而，走着走着，心便静了。就好像，被雨澄洗掉的，不是外界的尘土，而是人心上的尘土；而静下来的安稳，也无关周遭的环境，而是内心是否存在着一种精神的寄托。 是的，一场雨，至始至终没有做过什么。它是另外的事，也是另外的世。在这一场雨的时间里，有人染过一身闲雅，有人藏起一朝旧梦，有人获得一段宁静的时光……好像一切都暂停下来，没有了喧闹的街道，没有了扰攘的市集，没有了奔走的人。这或是一个普通的人，在匆匆忙忙的人世之外，所能拥有的偶尔一个片刻出离的世界。因为雨后，你知道一切又都没有真的停下，一如梦醒时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木心说，“雨后，总像有谁离去了。“但我想，它的前一句，或许也是——下雨时，就像有一个人来过。当你视雨如此，人生余载或也就多出了一场场“美妙而诗意”的，雨的时间。 砂砾 2022年7月24日 姑苏城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