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炕房

以征

早前，公道镇到赤岸镇只有一条三里多的夯土路。往北偏东，穿过祝塘村北首的黑松林，就进镇了。 赤岸镇再往纵深去，没有正儿八经的路。大田埂断断续续，连着散落的庄台。田埂的尽头,无论向东，向北，一定是湖堤。往西呢，渐高的地势，连着仪征的丘陵。翻上湖堤,影影绰绰的彼岸是高邮地界。环赤岸乡十多里湖堤，就有十多里芦苇。只有青莲村例外，堤外是荷塘。这个百亩左右的荷塘，实际是一个倒塘。倒塘，是堤坝决口淹了堤内的洼地遗下的水面。荷塘四面环堤，不受淮河汛水的冲刷。又有一牙缺口，引新水汩汩流入。惊蛰过后，一咕噜一咕噜，荷芽争先恐后戳出水面。圆圆洇开，像涟漪圈点。然后挺直茎干，绿亮的叶片齐刷刷离了水面，引颈眺望什么。不远的西南边堤上，有几间白墙屋子。屋顶的烟囱，没日没夜的淡淡缭绕，已经连续二十多天了。是炕房。一层层芦杆上铺着的鹅蛋，已经听到破壳的窸窣。生命与生命，用不同语种对话，差强人意揣摹对方的表述。又一次被翻动的水土，古老而鲜涩。俯身可拾的故事。我说过嗜血重情的湖匪（《赤岸湖的霞》），磨豆腐的年轻寡妇（《杨丽》），诙谐悲情的许医生（《许医生的湖滨岁月》）、湖上摆船的老廖（《喊渡》）、漫水桥边卖鱼的老忙（《客水》）......看官，莫嫌啰嗦。我把陶家炕房和姜家荷塘的一段过往，说给你听。大清道光，有个京官叫阮元。不错，就是在邗城毓贤街高屋连毗的。大概是读了《陋室铭》，心血来潮，在赤岸置了一进两厢，合现制160平。屋东山辟有园子。引水种了藕荷，搭棚圈些鹅鸭。阮先生请了仪征老家远房亲戚打理。200年后，青莲村大部分是他们的衍生，七牵八拉能理出爷孙叔侄。解放前，陶家炕房和姜家藕塘如孪生兄妹齐名，遐迩知晓。解放后，集体化也没有更名。因为这两个行当，都讲究“好手”。“好手”，不是白皙红酥，符合士大夫的审美。重要的是心存敬畏，被神灵眷顾。“好手”，是传承，是口碑。需要几代人以看得见的结果，证明看不见的心灵。淑琴的一双手就是“好手”。十指灵动，筋骨毕现。“照蛋”的时候，看到壳里小生命蠕动，也清晰看到她的指关节X光般张拢。回溯到上世纪40年代末，准确说是1948年秋天，淑琴遵父命嫁给陶家独子。父亲是文首提到的祝塘村人，阴阳先生。淑琴属兔，丈夫属马。“都吃草，相安无事！”淑琴的爸爸如是说。八字也合，门户也对，老先生忘了“乱世勿卜”，竟然把亲闺女的卦打错了。小三岁的丈夫，18岁的毛头小伙，还不知道恋栈，结婚半个月就回校读书了。在邗城读师范，明年毕业。丈夫冬至没回家，春节没回家，淑琴也不打听询问。她天性缄默少语，喜怒盼怨都装在肚子里。连同肚子里的孩子，到出怀婆家人才知道。正月过后，家里收到一封信。寥寥数字说：随部队到江南，现驻舟山，马上归家。淑琴不知道舟山在哪里，更不知道是什么部队。“马上归家”，像戏台旁的字幕，浮动在蜿蜒而来的田埂上。再说说另一双“好手”。当年，荷塘主事的是姜大怀。大怀的手连同一双脚，蒲扇一般，寛头大似长头。大怀的手，不输淑琴的手。每年冬天，大怀都要踩了薄冰，摸出种藕。他扳了有小芽两端，移到稀疏的地方。来年春回出苗，秧田般均匀齐整。 到了清明冬至，或遇婚丧大事，乡邻说：大怀，借你的好手请个鲜（仙）。无论水深过顶，还是淤泥过膝，大怀如探囊取物。根芽齐全，不大不小，两头稍出贡碟。白净净，脆生生，玲珑剔透，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莲，除老根发芽外，还有一种繁衍。选好的莲子，育苗栽种。大怀挨个剪开莲子的一端，温水浸了，三五天出绿。倘若倒春寒，就送到炕房加温催芽。大怀有过老婆，生儿子难产死了。聪明的看官会说：小编，你这老掉牙的套路，大怀与淑琴孤男寡女，脚趾头都晓得结局。 我要正了脸色说：错！越是穷乡僻壤，民风越淳净无暇。若有苟且，吐沫能淹死你。“你看看雁鹅鸳鸯”，对配偶的生死不渝是最大的操守。祭祀、祈愿、祷祝。逢节遇事的仪式，是先人的耳提面命。炕房种蛋开铺，淑琴都早早起身，换上扎染的青花罩衫。她把稀疏的头发梳到脑后綄起，露出更加光洁如月的前额。我相信“像由心生”。善解人意和心有灵犀，她以眉梢、鼻翼、嘴角的细微的变化传递。一侧的酒窝翕忽深浅，替代万语千言。这一天，是1958年3月21日，农历二月二，当日春分。过一个月，谷雨，小鹅出壳。又过一个月，小满。雏鹅放了大羽，打着趔趄出栏，蹒跚着落下湖堤。小满，令人心安。“满而不溢”，境界最佳。淑琴的女儿陶佳，是小满出生的。大怀的儿子姜夏至，隔一个月也出生了。夏至喊陶佳姐姐。因为，夏至的打小没娘，喝过淑琴的奶。在庒邻眼里，他们是金童玉女，长大注定是夫妻。雏鹅下湖，陶佳和夏至，各领一条小船，挥动顶端拴绳的篙杆。物以群分，白鹅和黑鹅拢成两片在湖面打旋。外公在堤上捋着胡须叹曰：好一幅阴阳八卦图！草民幸甚！国家幸甚！外公不知道，大饥荒就要来了，有的地方已经饿死了人。赤岸没有饿死人，青莲村甚至没人挨饿。我来说说个中原因。首先是天高皇帝远，很多限制鞭长莫及；其次是，村里有名正言顺的副业；更重要的是县里一把手，对赤岸有特殊的感情。程民书记，当年在湖东打游击，常常过湖到姜家取物资情报。有一次，程民被伪军围困，大怀领他躲在荷叶下脱险。解放前夕，程民介绍大怀参加了党。程书记说过:共产党打天下，就是不让老百姓饿肚子，这是人间正道！我对“饿死人”百思不解，捋一把榆树钱也能度命。再不济，放出去乞讨也能存活。我在另一篇短文《朝如青丝》里说到宝应的往事，或许能找到答案。青莲村有惊无险，文中登场的人物都活着。陶佳和姜夏至向人生的第二个十年走去。1963年，他俩赤岸初中毕业，夏至要到公道读高中。大伏天，又一起放鹅，两条船傍在荷叶下躲荫。夏至嗫嚅说：姐，我想亲亲你。陶佳愣了片刻说：在哪儿学的？夏至弯身凑过船，隔着散乱的刘海鬓角，亲了额头耳颊。这一亲，两人似乎生分了。偶尔碰面，连话都不搭。三年后，比饥荒更惨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了。饥荒，只是夺去人的性命。文革，还要挖取灵魂，碎其骨架，把血脉砍断。赤岸能躲过吗？青莲村能躲过吗？文中刚认识的老小乡亲能躲过吗？1966年冬天，姜夏至回镇。他穿着军装，外扎皮带。父亲是老党员，妥妥的红五类。他是北片红卫兵副司令。这次奉命回家乡，带回了革命火种。要打破赤岸死水一潭的局面，揭开赤岸阶级斗争的盖子。说赤岸有台湾潜伏特务，重点查有海外关系的。排来排去，淑琴疑点最大。外貌、性格、家庭，环境，特别是失踪的丈夫，越看越像。过几天，镇上有大字报。说淑琴是美女蛇，肚里装了电台；说淑琴是阮家的孝子贤孙；说淑琴资本主义的鹅，吃了社会主义的荷......次日，有偈子贴于一隅，颜体正楷云：不是美女不是蛇(sa) 肚里女儿叫陶佳 阮门也有英雄汉 小二小七领袖夸鹅和荷叶都姓社（sa）乃是自家吃自家最恨恩情当仇报喝了乳汁忘了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陶佳外公写的。方圆几十里，没有这样的毛笔字，更没有这样的捷才。姜夏至批淑芬，本属无奈之举。表示一下阶级立场和大义灭亲，糊弄一番就算了。谁知外公的打油诗，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邗城。这是公然叫板无产阶级司令部，孰不可忍！恰巧第二天，公道要召开大会，批斗县最大走资派程民。有人出歪主意，明早把淑琴押去陪斗。天麻花亮，一行人起身上路。走到祝塘黑松林，路中站着个人，吆喝也不避让。近前打开手电，看出是外公。他穿着崭新咔叽中山装，吊在树枝上。这个树枝，横平在路上空中。平素来往的人，总是下意识低头避让。淑琴看到是父亲，扑上去抱紧双腿朝上举。她没有哭，也不会哭。这样的岁月，有几个人还有眼泪？又有谁还相信眼泪？她只是反复撕扯着新换的扎染罩衫。斜襟盘扣，程民书记饥荒时到炕房看过她，夸过这件衣裳。淑琴，去年（2021年）离世。65岁时，收到丈夫第二封来信，家在美国。陶佳的儿子去美国留学，也没有去联系。大怀，1972年患肝癌离世，45岁。临终对淑琴说：没有缘分！没有缘分！陶佳，1975年随南京知青去了省城。2018年罹患肺癌。丈夫为她写了千言墓志铭，说老婆是最美丽最贤惠的女人。姜夏至，76年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去了深圳，开了无线电原件厂。68岁回到家乡，在藕塘办了休闲中心。这天，夏至陪我喝酒。他喝高了，连声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哪！他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狗都愣愣地仰头看他。我说：造物主普度众生，已是最大恩德。他无暇关照个体的公平得失，只能交由福报。每只小鹅、每粒莲子，命运相异，都归于前世因果。但是，选择和自律也是徒劳，因为有太多的不由自主......我也喝高了，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他说：兄弟，有道理，你是当代最伟大的理论家。老了，往事挥之不去。冷不丁的懊恼悔恨，蚂蚁般噬咬。姜夏至说，再来一杯。我也赞成。只有酒，有些过量的酒，能稀释心结，找到自我宽恕的理由。 2022,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