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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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p><p class="ql-block">每当听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时,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我师傅的身影,酷肖黑白电影里的拿破仑,一米五十八的身高,头发蓬松,脸如刀削,大眼深陷,眉宇之间迸发出愤世嫉俗之光,尖尖的鼻子两旁各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纹,嘴上总是衔着一只红木烟斗,烟斗像长在他的脸上的另一个鼻子,他依赖它进行呼吸。后来,当我阅读了《贝多芬传》后,才知道他更像贝多芬。</p><p class="ql-block">师傅姓毛名树桢,浙江桐乡人,与沈雁冰是老乡,解放前从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由于当过国民党桐乡区分部委员,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打成反革命特务,并被判了刑。</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从文革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百废待兴,一大批专业技术人员都被提前释放,投入到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之中。虽然被释放,但师傅头上那顶反革命特务的帽子却没被摘掉,就没有正式户口,只能做临时工。他来时,已近耳顺之年,本来可以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但由于没有入编,唯有继续工作,才能生存下去。当时,我高考落榜后进了县建筑设计处做学徒,一进单位,领导给我安排了师傅,一看是个小老头,我产生一些情绪。领导见状,找我谈话,说,你不要有眼不识泰山,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毛工的级别可达到院士。</p> <p class="ql-block">在业内,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都尊称他为毛工,乃至许多年以后,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实名了。毛工他技高一筹,在建筑结构理论上造诣极深,定期给我们这些学徒讲结构理论。</p><p class="ql-block">毛工很有特点,也很特别,有时特别到近乎于精致,有时又很邋遢,邋遢到走在大街上被人误认为一个流浪汉,殊不知他可是同济大学的高才生,曾从师于大名鼎鼎的桥梁专家李国豪的门下。</p><p class="ql-block">他长年穿一件灰色中山装,由于既瘦又矮,使得作为中国国服的中山装在他身上不伦不类的。他说他以前都穿西装的,开心时常常把学生时代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身着西装的他显得既精神又精致,他说他穿中山装是迫不得已,为了迎合时代,这中山装的四只袋代表“礼、义、廉、耻”,袖口上三颗纽扣代表“民族,民权,民生”,其实都只是形式而已,是形而上学。</p><p class="ql-block">在工作上,他很认真,水平也很高,案头上放着两本铁摩辛柯(Stephe P.Timoshenko)的原版力学书,有事无事总是手持烟斗,翻翻铁摩辛柯的书,这书后来送给了我。技术上,对我们这些年轻人要求很高,近乎于苛刻。那时没有电脑,工程施工图都是手工绘制,既是个脑力活,又是个体力活,先在透明的硫酸纸上用铅笔打底稿,然后再上墨线。图画好之后,就交给师傅们校审,我们最怕毛工审核,别的师傅都在要修改的地方用普通铅笔标出来,修改后可用橡皮擦去,而毛工却不然,如图纸上有毛病,二话不说,用玻璃上专用的红铅笔在硫酸纸上画圈,这红铅笔用橡皮是无法擦去的,用刀片刮也不行,只得重画。</p><p class="ql-block">在生活上,毛工却平易近人,爱好广泛,对音乐和足球情有独钟,尤其是音乐,一只卡式录音机是他的好伙伴,一到下班时间,他就端坐在录音机旁,手持烟斗,他从不抽纸烟,眯细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音乐,时儿还摇头晃脑,攥紧拳头,手上下左右舞动,烟灰不时从烟斗里飘落。放出的都是我听不懂的音乐——西方古典音乐,我对这些音乐,如“擀面杖吹气—一窍不通”,甚至把它们当成噪音。</p> <p class="ql-block">当时,流行音乐在大陆正露出端倪,既邓丽君之后,《新星音乐会》公演,苏小明、陈方圆、朱明瑛、郑绪岚等一大批流行歌手出现,让流行音乐风靡中华大地。毛工却不为所动,甚至嗤之以鼻。他说,所谓流行只是一时而已,我听的却是几百年的经典,永垂不朽的经典。</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下班,毛工见我没走,直楞楞地站在他面前,以为我也在听他的经典,便拉着我说,这个你也懂?我摇摇头。他说,你坐下,认真听着,我给你讲解。这是贝多芬的名曲,叫《C小调第五交响曲》,也叫《命运交响曲》,我给你重放。</p><p class="ql-block">“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振聋发聩、刚劲沉重的声音响起。</p><p class="ql-block">毛工说:这是命运的叩门声,随后出现的是命运与挑战两个主题,以奏鸣曲的形式展开。你听出来了吗?是不是有一种完全绝望的悲哀,绝对忧伤的痛苦?贝多芬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你仔细听就会出现贝多芬的身影,他在贫穷和疾病的铁砧上面磨砺,命运多舛,创作这首曲子时,他的耳朵已经聋了。</p><p class="ql-block">他说,贝多芬曾忿然撕掉《第三英雄交响曲》的扉页,上面写着“拿破仑•波拿巴”的字样。因为拿破仑称了帝,就不配把交响曲献给他。贝多芬不与权贵游,不言所不愿言,不见所不愿见人,对拿破仑嗤之以鼻。</p><p class="ql-block">他又说,贝多芬不屈服于命运,身上充满挑战命运的精神力量……经过奋勇挑战之后,进入带有感情的温柔的忧思的第二乐章,然后到达胜利的彼岸……第三第四乐章开始,小号声叠起,你听出来了吗?多么强劲有力的、年轻的、自由的欢乐!</p><p class="ql-block">我还是处于云里雾里的。他却睁大了双眼,怒目圆睁,拳头攥的更紧,遒劲有力,手背上的青筋暴突,血脉贲张,脉动加速,烟斗上的烟丝已经燃尽,他还是习惯性地吸了几口,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p><p class="ql-block">那天他把心爱的磁带借给了我,让我回去好好听听,听多了自然就明白了。但是,我还是没听明白,索性关了录音机,从书柜里找出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因为这小说是以贝多芬为原型写的。</p> <p class="ql-block">认识了贝多芬,听他的音乐我就慢慢地有些头绪,而且渐渐喜欢上了,每天下班都要坐在毛工身边听一会,边听边听毛工的讲解。</p><p class="ql-block">他说,要听懂音乐就要了解作曲家的生平,如听肖邦的钢琴曲,就必须了解波兰的历史,了解肖邦对祖国的爱,并且还要知道肖邦与诗人乔治•桑的爱情故事,否则就是鸭听天雷。</p><p class="ql-block">他说,要听懂莫扎特,必须知道欧洲的历史,以及莫扎特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生活。你要听懂柴科夫斯基,你必须了解他与梅的图柏拉式的恋爱。</p><p class="ql-block">他偏爱指挥家卡拉扬,他说站在舞台上的卡拉扬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因为人只要紧闭双眼时,听觉就自然强大,这就是瞎子为什么耳朵特别灵的原因,所以,你听交响乐时,一定要紧闭双眼,与作曲家共舞。后来,有了日本指挥家小泽政二,他就嫌卡拉扬指挥的曲子有些地方太轻,听不清楚,实际上是他耳背了。</p><p class="ql-block">通过与毛工的共享和他的讲解,我慢慢地走进了交响乐的殿堂。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中央广播电台推出了西方古典音乐鉴赏栏目,我每天收听,真正融入于殿堂之中。我的心胸豁然开朗,旷若发蒙,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业余生活,同时也淘冶了情操。</p><p class="ql-block">毛工不愧为大师,既有记问之学,又有启发别人的力量。</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去毛工的母校同济大学进修,入学前,他把那套铁摩辛柯的力学书送给了我,并叮嘱我,只要熟练掌握了结构力学,一切都迎刃而解,而铁摩辛柯是结构力学的鼻祖,就像音乐界的巴赫、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他这本结构力学是经典中的经典。那时的他,心情很好,因为有消息说戴在他头上的反革命特务的帽子马上就要被摘掉,这意味着他的晚年将槁苏暍醒,不但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发工资,还可以正式转编,有养老金和医保。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社会上掀起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浪潮,他的帽子事就没人顾及了,一直没被摘掉。</p><p class="ql-block">法定的退休年龄一到,由于没有养老金,建设局的领导把他安排到隶属于建设局的城建公司,加强城建公司的技术力量,并让他培养技术骨干,我与他联系也渐渐减少。</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毛工的身体状况不佳,眼疾很严重,有失明的危险,而且已经从城建公司退出,因为城建公司正在筹备转制的事,要廉价把公司卖掉,叫我有时间的话去看看他。</p><p class="ql-block">我去了毛工家,其实不是他真正的家,只是个过渡房,一室一厅,很逼仄。毛工手持烟斗,坐在昏喑的客厅里,师母在一边洗衣服,莫扎特的《安魂曲》在空中回荡。听到脚步声,他说,谁来了?我说,师傅,是我。他听出了我的声音,看来他的记忆力还挺强,说,小周,小周,是你吗?我说,是。</p><p class="ql-block">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p><p class="ql-block">我赶紧跨上去扶住他。此时师母扔掉手中的活,搬过一条凳子。</p><p class="ql-block">CD机里突然响起高抗激昂的长号声,紧接着是低沉浑厚的男中音,空气里飘过一阵宁静安详的风。</p><p class="ql-block">我说,师傅,身体怎么样?今后有何打算?</p><p class="ql-block">他说,我这岁数还有什么今后,今后就是现在。他说着就深深地吸一下烟斗,烟火在闪烁,我看清了他的脸,皱纹纵横,双眼发白,我在他眼里肯定模糊一片。他只字不提身体上的事,一味地问我的生活和工作,小孩多大了,欧美古典音乐还在不在听,工作顺不顺心……</p><p class="ql-block">我说,音乐每天都听,音乐给我解忧,给我以力量。他说,其实,只要用心用情去听,那些古典音乐并不深奥,肖邦的好多钢琴曲都被改编为儿歌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也只是首情歌而已。说着说着,他戛然而止,吸一口烟,闭上了眼睛,耳边响起浑厚的男低音,《震怒之日》开始,他的身心完全在音乐之中。</p><p class="ql-block">突然,他睁大了双眼,说,听,你听,听这歌声:最后的审判日到了,死与自然不胜惊惧!审判者未来驾临时,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我将如何战栗!</p><p class="ql-block">《安魂曲》我听过,但对里面的歌词不甚了解,但毛工却如数家珍。对他的仰慕之情我沛然于胸,无以言表。这个被社会审判过的优秀知识分子,天天是最后的审判日,但天天泰然处之,热血沸腾,对生活充满渴望,这种精神也许就是音乐带给的。</p><p class="ql-block">他曾说过:“美妙的音乐不仅能掌控人类的心情,而且还能吸引猛兽、山川和草木。人在无意识之中听任那些优美的音乐在心田流淌,与以听觉的直接刺激来制造情绪的气氛相比,两者有质的区别。”</p><p class="ql-block">听完《安魂曲》后,夜已深了,毛工长长地喘了口气,视网膜已被浊泪浸湿,他说,以前我是多么惧怕审判的日子到来,每天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被释放之后,我却天天盼着“审判”的日子来到,等待他们把我头上的帽子摘掉,还我一个清白,让我的坟墓上能有一个墓碑,不至于像莫扎特那样,坟墓前除了一根木棍,什么也没有!唉……不说了,你把《命运交响曲》的CD帮我找出来,听一段再走。</p><p class="ql-block">“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振聋发聩、刚劲沉重的声音响起。</p><p class="ql-block">毛工握紧双拳,闭上眼睛,嘴里衔着烟斗,那矮小的身子,酷似逆境之中的贝多芬,我耳边响起贝多芬的声音:</p><p class="ql-block">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p><p class="ql-block"> 《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