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如果不是因为暑天开的花不多,我都没注意到马路两边有那么多的槐树,这阵子正是槐花盛开的时候。前阵子开的是女贞。</p><p class="ql-block">女贞是我最不喜欢的树之一,每见之,便想起庄子说过的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如果任其生长,女贞必会如樗一般不堪其用而可以自保以至于长寿。不喜欢女贞除了它长得不讨喜,还因为它总是往下掉乌漆八黑的东西,有人说是鸟吃了女贞的果子拉的屎,总之那个东西掉到车上很难擦洗,掉到地上粘人鞋底,人行其上,每一步都在揭着脚走,粘粘乎乎,令人极其不爽。它的花倒也香,只是那香里带着点臭,只比石楠略好一点点。</p><p class="ql-block">而槐树则不然。无论是盛夏开花的国槐,还是暮春开花的刺槐,从干到枝到叶到花,无一不喜欢。</p> <p class="ql-block">刺槐光滑挺直,叶薄而嫩,摘下来,对折,放嘴边,一吸,便吸出一声轻快的唿哨,震得嘴皮又痒又麻。蓬蓬盈盈的树冠里,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串,洁白的,甜美的,像无忧无虑的童年,无需假借东风,便可把浓郁的甜香传遍,那是物资匮乏劳动繁重的乡野里一曲明媚的歌。</p><p class="ql-block">较之刺槐的明快,国槐要沉郁得多,就像春天长成了夏天,褪掉了稚气明媚,多了成熟内敛。国槐的叶子厚而硬实,花色也不似刺槐那般洁白,而是在白里掺了点绿,不香,但美,尤其美在花落。</p> <p class="ql-block">走进夹道的树阴,冷不丁便有大点的东西滴落,你不用像躲女贞那样跳着躲开,滴到你头上你头上便戴了花,滴到你肩上你肩上便开了花,“叭嗒”一下滴到地上还要弹上两弹的叫落地生花。</p><p class="ql-block">仰头是摇摇摆摆的花串,低头是洋洋洒洒的花路。</p><p class="ql-block">那么多的花,蜜蜂可就疯了,无声地贴着地面飞。花多蜂少,且是小瘦蜂,那些嗡嗡叫的大胖蜂都去哪儿了?不管了,那么多的花呀,那么多,多得目不暇接,一头扎下去,再扎下去,翅膀都不必拍一下地一直扎下去,采吧。采啊采,采得醉了,直接翻倒在地,仍抱着花不撒手。躺赢的人生。</p><p class="ql-block">有脚匆匆而来,如巨兽般踏过,醉蜂与花儿从此粘作一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在人间天堂里升了天堂。</p> <p class="ql-block">地上落花密,树上晚花稀。落着落着,果子便长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对于槐树,我的记忆里只有果子没有花。</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家门口也有一棵槐树。它似乎应该也开花,但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这样的天,太阳火烘烘地烤着,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穿着偏大襟蓝褂子的奶奶挎着竹篮子要上树摘槐豆。没有梯子,奶奶便抱着树爬上去。奶奶很瘦,树很高,那么高,高到我仰头盯着奶奶瞧仰到头发酸。她在上面举步维艰的样子让我又想笑又担心,我怕她会掉下来,我是那么爱她。奶奶让二姐把竹竿递给她,又用绳把摘满槐豆的竹篮系下来,让二姐倒到地上,我也跟着帮忙,用专属于我的细柳小蓝子把这些往门口席子上运。那碧绿的一堆,奶奶说晒干了可以拿去卖钱,卖了钱之后可以给我和二姐一人两分钱。那时一分钱可以从货郎桃子上买许多东西,比如扎头的皮筋和头绳,比如白色的小糖粒,比如一个画了彩色图案的小泥响巴。。。</p> <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是一个家家都没钱稍有点钱便可以买许多东西的年代,那是一个一样东西可以用很久很久用到极限的年代,那是一个不知垃圾为何物的年代,那是一个感情无需靠金钱来维系的年代,那是一个会用眼睛来看用耳朵来听用鼻子来嗅用心来感受的年代,那是一个四季分明着人们可以敏锐感知四季的年代,那是一个知道同情为何物善良被良善对待的年代,那是一个从未提及活在当下人们却在当下里认真活着的年代,那是一个有着许多坚信的年代。。。</p><p class="ql-block">那是一段渐行渐远渐远渐远的好时光。</p><p class="ql-block">童年是否是最美的滤镜?</p><p class="ql-block">槐花尚有瘦蜂来,槐豆已无人采摘。</p><p class="ql-block">我心中烛火越来越小,如今只剩豆大的一点,在越来越远的地方,摇曳着,发出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