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表情（散文）

刘剑桦

老  屋

 

屋确是老了，墙，梁，椽子，门窗，都没了支撑的气力。铁皮镶补的门板，被水淹过的墙根，一地落叶，一地杂乱。当然，也有阳光、风和青藤，花朵和鸽子的眼睛。

蒙尘的苦楝树静立在门口，树下常有收破烂、修补屋漏的走过。一只胖猫在门坎倦着。几个怀抱孩子的女人聚在一起，边晒太阳，边织着毛衣。怀里孩子的小脸蛋，让太阳晒成苹果红。

老了的屋子，空间不宽裕，也就懒得修缮，任它凉秋荒草地老去。

这样的屋子，多是店铺。没有招牌，一块简单木板，歪歪斜斜写着经营项目。更简单的，是一张纸，墨汁随意一写。而店门则悠然开着，主人却不管，似乎卖不卖东西都无所谓。门前人来人往，有人问了，主人没听见，倒是别人听见了，喊，“有人买东西”，招呼一下。主人也不急，站起来，半醒地看一眼，才磨蹭着过去。一家烤饼摊，竟不见老板。案板上一块牌子，写道：有人要饼，请叫一声。估莫老板就在附近，另兼他业，叫一声就能来给客人烤饼。

朝一家门脸里看，是卖甜酒、 米粉、 臭豆腐的。也有水饺， 卤味。一张没上漆的旧木头桌，两条竹凳，一头有人在静静吃粉。那粉有特点，一色海碗装，份量让人咋舌。上面一层红红的辣椒汁，缀以细碎瘦肉丝，汤料足，蒜子加葱花，漂着亮亮的油星。见有人来，那人略略抬头，又低头咝溜。外边人似觉打搅了人家，忙走开去。

这样的老屋，也有住家的。就自己住。一家人忙生计，晚上回来，吃完饭，孩子在饭桌前借黯淡的灯光写字，大人坐门里说话，看外面动静：人，自行车，三轮摩，很少的几辆汽车。看到天黑，上了门，睡觉，或不睡，直到听不见声音，睡着了。

沿墙走，到处红红的油漆圈，圈住一个大大的“拆”字。想见若干时间后，这里就会机器轰鸣，钢铁和水泥遍布各个角落，新的楼房生长起来，密集地遮挡住恁多的阳光和风，这些老屋没有了，只暖暖的影子时或在它们主人梦里晃呀晃。       

小  院

 

墙半人高。围着的里面，就是院子。院子里有花，花老了就干了，有点苍老的宁静、内敛。靠近屋子的一处，有隐隐的绿，不细看看不出来。这一点隐隐的绿，似要比寻常的绿，让人看得更久。

院子已经衰败，有些清寂。但凡保留下来的地方，门柱，檩，椽子，隔窗，窗扇，窗栏板，门扇，大大小小的木头上，都布满了凹凸的纹饰，云纹、回纹、连环纹不等。纹样上面是蝴蝶、石榴、芍药、蝙蝠、寿桃、牡丹。雕刻之后的抛光、上漆，差不多都已驳落，却隐约见出一些劲道和微妙的刀痕。

院门两侧，原先是刻了对联的，现在还依稀可见两行字：“诗甘称弟子；酒不让先生。”偶尔有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经过，戴着方框的眼镜，低头诵念又诵念，然后默然一笑：有味。然后，一步一回头，远去。

院子里扫帚，觉着帚把上有什么字。细看，似用毛笔竖着写了一行字。字看不清了，揣摩是小楷，相当匀称，让人忽生敬意。似乎扫地，并不是件可以小看的事情。

窗台上，随意摞着几只素陶碗。里外竟然没有上釉，只是以素坯直接烧成。这样的碗，已经没人烧制了。且极浅，盛东西就会少一些，孩子和女人用恰好。盛酒，三个手指可以拈住。没有一点添加的素陶碗，正合酒的本味。

屋檐下，挂着些慢慢风干的肉。时间久了，肉的表面色泽有些深，颇诱人。有风时，稍稍一晃，让人觉着有木头磕碰的声音。

听见脚步声，主人知道来客人了，忙迎进屋，在漆色斑驳的小桌边坐下，热热的茶沏上来。

喝着茶，才慢慢看清屋里有什么。

黑黑屋子里，顶梁上，吊一盏小灯。迎门一个大柜，有些突兀，六七尺长，三四尺高，用来装衣被和杂物。显眼的是，柜上头的花瓶里，插着大朵大朵的花。一眼便见出是月季。花瓣稍蔫，色泽却奇怪地柔和，满有表情，只待一丝凉风吹过，其美殊妙。

看一会花，说几句话，喝一口茶。客喝一口，就添。再喝一口，又添。茶水一直是烫的，叫人只能慢慢喝。听他们说话，那声调，亲睦得很。    

一会儿，饭好了，女人在厨房里喊。七八碗菜、一大饭锅热腾腾的米饭跟着就上了桌。接着是筷子，忽啦啦摆了一圈。女人却不吃，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用眼睛请客人吃菜。男人则不说什么，只管吃，偶尔蹦出一句玩笑话，惹得女人一脸羞红，忙走开去。

院子里仅见一女孩，却娴静得很。饭好了，静悄悄端来，吃完饭，又静悄悄收拾了碗筷端进去。也不大出门。出门也是静悄悄的，轻轻一声“吱呀”。回来也不大声喊门，声音小小的，自然就柔婉。

这才注意到，院门极是窄小，悄无声息，不留心真不会想到。果实一样的花萼，蔫萎的花瓣，落了半地。似还见岁月，静静停留在那里。这样的小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吱呀”一声合上，一天就过去了，一年就过去了，有人出去，走远了，有人却不曾跨出一步，一辈子没离开院子。小院里，依旧是油盐酱醋，依旧是咸咸淡淡小日子。

男人·女人

 

阳光从枯落叶子的藤架上泼下来，在地上布下一张网，硕大、疏漏而简省。                 

玻璃窗给风吹破，一块雨棚飞了，几块墙皮掉在地上。

门前的招牌字倒是显眼：小王修车店。那字，横竖撇捺，有模有样。

老板娘是个美女，口舌轻巧，长相姣俏，身子修长富有曲线。男人则养得滋润，腰肥肚腆。

“伙计，生意好啊。”

“托您的福，马马虎虎。”

“听你说话，在外边干过？”

“您耳朵尖。还真跑过一些地方，福建贵州江西广东，都去过。”

“怎么又回来了？”

“还是家里好耶。”

男人从前开车，走的地界多，便会好些方言，咧着嘴，一撇一撇地学，甚至会学外边小女人那样的“耶”。年前从外边回来了，不再开车，开一爿小店，修车。

老板娘一会儿过来，提着茶壶，不出声，只笑，一脸的满足。倒了茶，站一下，水红衫子一闪，又进里屋去了。

“兄弟你福气不浅啊，找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嗨，凑合吧，不过就是个女人，店里的事情都是我干，不消说不消说。”男人嘴上不屑，心里甜着。

旁边杂货店的女人插嘴了：“说得轻巧，得了娇娘还卖乖。”

男人只笑，不再吱声。

就这样一个男人，竟还会画几笔水墨花卉，叫人意外。

男人腼腆笑笑，说招牌上的字也是他写的。

“没习过帖，鬼画桃符，好玩。”

女人一会儿不来时，厨房里在响，案板一下一下，咚咚的。似在剁肉。

男人这边装作急了：“怎么茶也没人倒？”

“人家不空嘛！”女人在里边应答。那声音，分明几分温软，几分娇嗔。

飞尘过后的天空，一派爽蓝，那或许是他们心底的想望。阳光依旧，空气清朗。

陶  缸

 

太阳光强烈，晒得人生疼，几乎要成干货。近边的屋子里，搓麻将的声音像倒墙，稀里哗啦，间歇性响起，然后是一阵骚动，叹息或欢叫。

门口一老太，屋里再热闹也充耳不闻，牢守着面前的酱菜摊。

傍墙，一个及臂深的陶缸，灰头土脸。

这样的陶缸，若在光线有些暗的屋子里，会叫人想起过去的事。

过大的东西，看起来就觉得怪。于是问：“这作什么用的？”

老太说：“糖，糕点，茶叶，什么都装。”听老太口气，似乎真的什么都能装下。

“这叫什么器物？”

老人想想，说：“不晓得。”

又问。

“建国，你晓得啵？”

赤着上身，正推着一辆三轮从外边走来的建国说：“我也不晓得。”

    一件东西，用上百年了，没人知道它的名字，但一点不妨碍用。

摸摸，拍拍，挺墩实。

老太笑出一口好牙，说：“这还是我爷爷时候的东西呢。”声调低低的，满足得叫人生妒。

     一阵风，屋旁一棵桂花树，落下几朵碎花。亦是灰头土脸的，和那陶缸一样。

卖水果的汉子

 

不远处是个寺庙，每日天没亮，就泛起一片木鱼、钟罄和诵经声。紧挨寺庙，依次是香烛店、药铺和一个小菜场。拐个弯，便一堵土墙。一棵老樟树站在墙根下，迎对着西向的太阳，木讷寡言，质朴得像个老人。暗绿色枝叶稀疏，长柄仿佛伸出去的手臂，想挽留什么。

砖砌的拱门上，半掩着一扇残破的门页。院子里，树上挂满粉嘟嘟的花朵，地上堆着红艳艳的水果。花卉鲜活，水果散发着馋人的香气。

晾衣竿上，挂着几件乡下人穿的衣服，才半干。一个北方汉子正一边拾掇筐里的苹果和梨子，一边就着炉火烤辣椒。粗大的手指，捏着一枚红亮的辣椒。眯着的眼睛，盯着火，看辣椒的红渐渐变深。

炉子上，温着一把旧锡壶。见辣椒烤得油酥了，汉子朝一只青花瓷的酒盅里倒上半盅酒。

辣椒在汉子嘴里吱啦吱啦细响，半盅酒就下去了。

“朋友，府上哪里呀？”

“豫西。”

“来这几年了？”

“三年。”

“常回去吗？”

“不常，一年一趟。”

“这么久回去一趟，心里慌不？”

汉子就笑笑。停停，说：“哪有不慌的，特别是开头那年。”

“现在还慌啵？”

“地也熟了，人也熟了，踏实多了。”汉子继续拾掇果子。

汉子拾掇果子的样子，仿佛在他的果园里拾掇一年的收获，又似在思谋着这些水果可能的去处。兴许他更在想：卖完这些水果，然后回家过年，再往自家的果园里锄上一把草，浇上一遍肥。

天边的斜阳，正烧得通红。汉子不时抬头望望，没准觉着自己此刻正在自家的果园，想望来年的树梢上，依然花朵鲜艳，果实累累，然后再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