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河山：筲箕湾之三 到棋盘峪去

虎三.青山青

三、到棋盘峪去

一路上，山重水复，上坡下岭，明玉挥着竹节鞭，骡子甩开步子干。路上遇到几个行脚的人，有认得的，不认得的。认得的寒暄三两句，也不下骡，骑在骡子上跟人涮，交换一下消息后，各自继续赶路。日近三竿，明玉已经到了舍儿岩，路走了一半。舍儿岩的屋桥边，明玉跳下骡子，把骡子领到溪边喝水。骡子喝了水，放在溪边上啃几口草。各儿也把驮篓里的竹筒取下来，坐在屋桥的长凳上，喝了几大口，又吃了几口米儿糖，点起旱烟喝起来。

天道不错，晚春的山里，到处是生机。枝条儿伸展，鹅黄的、嫩绿的、丹红的树叶儿，闪闪发亮；满山的那个映山红，这里一堆，那里一坨，红得耀眼。

舍儿岩就几户人家，靠着溪边住，一色的都是吊脚楼。两三个穿青布衣、缠着头巾的女的，在屋桥边的溪水里洗衣，棒槌的声音传得很远。一个男的在山间梯田里耕腊水田，为栽秧做准备。这门时候，水还冷哟。耕田的人啊，没得法。他洪亮高亢的驶牛调儿，婉转悠扬，回荡在山间，好听得很。山间田地，不是腊水田的，都种着豌豆和油菜。油菜花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好个黄花花的世界。远山近水，都看着他，明玉心里新鲜得不得了。

抬头看看天，日已三竿。明玉到溪边牵上埋头吃草的骡子，上了正路。稍微整理了一下驮鞍和篓子，上了骡子，继续赶路。

日到中天的时候，他到了棋盘峪。棋盘峪人家比舍儿岩人户多点，但是也就一二十户人家，家家户户，吊脚楼散落在峪口的边边角角。大樟树远远在望，隐隐约约有屋角飞檐伸出来。明玉拿起竹节鞭，挥了一下，骡子加快了脚步，直往大樟树去了。

刚到大樟树下，狗叫起来了。走出来一个人观风（观察）。这人高高大大的，一脸盘腮胡，明眉亮目。明玉走近前，跳下骡子。心里有数，就问道：

“名昭哥哥哟？”

“是的哈。”

“完（我）是庹明玉，赵家榨房派过来驮油菜籽的。”

“哦，晓得。你是榨房赵二宝的大舅子喽，你的大人（父亲）我也认得的”

“是的。”

“完俺两个在筲箕湾榨房里碰过头。”

明玉满脸笑意，“是的喽，你还记得起来啊。完的姐姐出嫁的时候，赵家的酒席上喝过酒。”

盘腮胡回道： “赵家请完陪客，跟你俺（你们）喝过酒。”

明玉说:“对头……完姐夫讲，完只负责驮菜籽，钱的事你俺两个各儿算账的。”

“要得，过些日子，完要去筲箕湾的。”

说话间，盘腮胡接过了明玉另一头的骡子的缰绳，拉着往他家走。

大樟树旁边，就是盘腮胡的吊脚楼。

到了大樟树下，两个把骡子套在骡马桩上，又把驮鞍和篓子下了，让骡子休息。

明玉提起一个水桶，在盘腮胡家的竹槽下接了一桶水，倒进岩槽里。两头骡子喝起水来。不一会儿半槽水喝光了。盘腮胡从自己家的草料堆里，抱了一大抱草，扔在骡子身前，骡子甩着尾巴吃起来。就在这门时候，一个女人闪了一下，从屋门边往外看，接着就回了屋里。

盘腮胡对明玉说：“夜间就在完屋里歇，明朝回去啵。”

明玉说：“不歇哒，开春了，事多，今朝各还要回去的”。

盘腮胡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堂客，弄点饭，稀客吃了饭还要回筲箕湾的。”

屋里脆生生的女人声音回道：“晓得哒，就弄。”

他们拉了两把椅子坐下来，就在春天暖暖的日头下涮起白话来。

说话间，女人从屋里出来，端着一盆热水，放在明玉面前。盆里放着一个土布手巾，明玉洗了一把热水脸，疲乏一下子解了大半。精神头起来了。

女人转身进了门，一会儿又一手端着一个茶盘，一手提着个小方凳，走到近前。茶盘上一杯水，一碗米儿茶。茶盘搁在方凳上，把米儿茶双手端起，递给明玉。明玉这才看清，圆圆的脸盘子，颜色好，白皙红润，眼如秋水，明澈透底，二十多岁的样么儿，俊俏得很。高高的发髻从盘头巾里漏出来，蓝色大件衣上绣着碎花，干干净净。女人看他，想打招呼又止住了，脸上虽有笑靥，眼光有点躲闪。

明玉说“这是嫂子吧？”

男的答一声“是的”。

女人又把茶杯端给男人，掉头对明玉说：“你各儿慢慢吃，先垫哈子，等哈儿饭好哒喊你俺。”说完匆匆转身进屋了。

第一眼，明玉就觉得见过这个女人，就是想不起来。也不好多问，就开始吃那碗米儿茶。心里一直在回想，这是哪个码头见过的啊？吃完了，把碗放在茶盘上，摸了一把嘴巴子，接到跟盘腮胡涮白话。

“今年春上雨水多，只怕搞拐哒（坏事了），油菜籽不晓得收不收得到，要是无个（那）时候还落雨，菜籽要烂在田里呢。”

“就看无个时候，是不是还酣连阴雨哈。”明玉应道。

油菜成熟在晚春交夏的时候。这年春上，雨天多，晴天少，加上山上温度低，油菜地里的花有的都还没全开。

又拉拉杂杂地问了些山外山里的人和事，明玉心不在焉，一直在想：这是在哪里见过这屋里的女人。

突然，他想起来了。猛然打断盘腮胡的话，问道：“你屋里的是不是野鸡岩的人啊？”

“是的，你哪门晓得的？”

“我在野鸡岩吴家见过，她是吴名章的媳妇，好像姓田，哪门上了你家的门哒？”野鸡岩就在筲箕湾往北四五里地，在筲箕湾和迷儿垭之间。

“这说起来，话就长哒。”

明玉正要问下去，女人到门口喊，饭熟哒，吃饭喽。明玉打住了话头，闷声跟着盘腮胡进了屋门。

堂屋里的饭桌已经摆好了，还放了一竹筒酒。

两个二两杯，两双筷子，两个土碗，对面整整齐齐摆着。土炉子上炖着腊肉，撒了大蒜叶和干紫苏，香飘满屋。还有一碗腊干子，一碗白菜苔子，一碗花生米，一碗腊香肠。女人摆好，闪身进了旁边的厨房。

明玉对盘腮胡说：“嫂子一起吃喽。”

盘腮胡对着灶房喊：“客人说一起吃饭，你来哈。”

屋里答道：“我还要弄猪食，等哈吃，你们吃喽”。

盘腮胡粗声粗气地说：“莫管她哒，完俺两个逮饭。”

盘腮胡要倒酒给明玉。明玉连忙堵住手：“哥哥莫倒哒，今朝搞不得，等哈儿还要打回转的。”

盘腮胡也不听他的，只管往杯子里倒。眼见二两杯里倒满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端起酒杯跟明玉说：“难得到棋盘峪来，搞两杯，不多搞哈。”

明玉想起堂客出门时的交待，再三坚持不喝。盘腮胡突然发作了，兄弟是哪门不爽直啊，你俺老家伙（父亲）跟我可是有交情的，他就爽直，喊喝就喝；再说，我的苞谷酒还可以的，毒不死人。

明玉一看，不喝不行喽。笑吟吟端起杯子来，跟他回了一句：“哥哥说喝，完俺就喝，只莫多搞哒，下午要赶路的，就两杯喽”。

盘腮胡一哈子大笑起来哒，对着明玉的杯子就碰：“喝哟！”

半个钟头，两大杯下肚，四两酒。已经有点意思了。明玉准备要吃饭，哪晓得盘腮胡又给斟了一杯。明玉暗暗叫苦，又挡不住。

盘腮胡酒意满满，打开了话匣子。

“完屋里的田娥儿，是你俺那方的人。你各还认得。”

“是的，野鸡岩吴名章家见过的。”

“这门时候跟完过日子了。”盘腮胡不无得意地说。

“吴名章过世哒，也不晓得怎么就到你俺这里来哒。”明玉看了看田娥儿不在跟前，索性把话挑开了。

他想搞个明白。

前些年，父亲的场面越来越好，明玉家骡子多起来了。明玉还要做田种地，弟弟给他打下手，事情多的时候家里就要临时雇人。吴名章就给他们家跑过腿，他家寒贫，老人家都不在了，田地少，闲时就给庹家打零工，帮着赶骡子贴补营生。他是个爽直汉子，但就是酒活不好，三杯就倒。逮多哒，有时候发昏搞混账事。

两三年前，他娶了亲，媳妇儿就是田娥儿；但是，婚后大半年，这个冒失鬼死在了明玉家的骡子蹄下。

那是前年开春的事。他帮明玉家赶骡子去旭日塌，到了送货的地方，酒后发昏，暴躁脾气发作。他要走，骡子倔起来，拉不动。他就跟癫了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骡子。明玉家的骡子不是好惹的，平时明玉和父亲很少打牲口。那一顿竹节鞭子，大青骡子哪里受得了，飞起一脚，正中名章胸口。当时，人就脸色惨白了，声音都没得哒。一看快不行了，明玉找人搞个短梯，抬回了筲箕湾。

到了筲箕湾，找药铺的覃先生看。覃先生拿脉，脉息微弱，脸色死白。他直摇头。开了几服药，名章吃了也不见好，反而一日重似一日。熬了十几天，最后还是疼死了。

明玉家跟着倒了血霉，不仅仅要负责安葬的饭食、棺木，还给他堂客赔了十担谷、十个银壳子（银圆）。安葬的时候，明玉跟他的堂客打过照面。

吴名章死了只有年把光景，筲箕湾的向保长晓得她男人死了，看上了她，要娶她做小房。她嫌向保长不像个汉子，年纪又大，也不愿意给他做小受气。向保长几次托媒来说，她反正不答应。后来，女人的去向就没得音信了。再后来，听说她跟人走哒。她家屋前屋后，这年把都已长草；别人家的羊，都到她门前吃草；屋檐下，燕子做了窝。好在她在吴家也没有生伢儿，没有拖累，要走也走得利索。

盘腮胡说完，补了一句：保长算个卵，就不像个男的。

明玉也不答话，只是听。但是，他不由得为他们担心。筲箕湾的人，都晓得保长不是个好东西，也不是个好惹的东西。

吴名昭早就认得这个丫头。她原来的男人吴名章跟名昭是一个祠堂的。

早先的时候，名昭的祖父从野鸡岩的吴家，过继到了棋盘峪吴姓本家伯曾祖父，给伯曾祖父家存房续香火。他们这一支人才到了棋盘峪。从祖父，到名昭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这个庚盘（家世）是搞得清楚的，名昭跟名章是没出五服的同宗兄弟。很多年来，棋盘峪吴家跟野鸡岩的吴家是有来往的。名章死哒，保长又在讨嫌，名昭晓得哒，心里有了想法。

为了心里的那个想法，名昭专门去了一趟野鸡岩，期期艾艾，跟田娥儿说了，跟他过日子，他死去的兄弟也放心了。名昭长得五壮三大，有模有样，只是年纪比较大，三十挂边了；田娥儿二十四五，但是田娥儿也愿意。两个你情我愿，商量好后，就准备一起过。这半年多前才娶回来。

田娥儿长得乖，模样俊俏；家务事又理得好，屋里屋外亮亮索索（干干净净），菜园子的菜长得兴旺，家禽牲口喂得溜溜儿水光。吴名昭可是捡到宝了，疼这个媳妇儿，喜欢这个人儿。他又肯干，管了田里地里，有空就做生意。他跟这个媳妇儿的日子就像蜂子糖一样，蜜蜜儿甜。

名昭说完这些，两个接着逮酒。一杯酒喝完，明玉哪门都不再喝了。盘腮胡继续劝。

女人出来了，黑风扫脸，对盘腮胡说：“别个不喝就算哒，莫紧到劝。”声音不大，但是有点威势劲道。

盘腮胡说：“再来一杯，好事成双，四杯发财。”

女人一下走到桌前，高声说：“看不得你这个酒罐子，我就是吃了酒的亏。”女人的眼泪，豆儿一样滚下来。

明玉一看慌了，跟盘腮胡说：“听娥儿嫂子的，今天刚好呢。”

盘腮胡一看，搞不成齐，只得算哒。嬉皮笑脸地对女人说：“这个堂客哪门是个母老虎，听你的。”

女人的脸色这才好了些。也不齿她男人，直接端起两个饭碗进了灶房，盛了两碗饭出来，递到桌前。不一会儿，两个人饭吃完了；又回到大樟树下喝茶，喝烟。

一袋烟搞完，田娥儿忙碌一番，已经把装好的油菜籽袋子堆放到了塌里。女人力气小，等着明玉他们放到驮鞍上。明玉急着回去，起身牵了骡子装货。盘腮胡也过来帮忙。不一会儿，几百斤油菜籽都装好了。女人把明玉的茶筒拿过来，倒掉里面的茶水，从新装了刚泡好的新鲜茶水，塞子塞好了，递给明玉。

明玉绑好驮篓上的东西，怕天黑赶不到屋里，又找盘腮胡要了个旧竹扫帚。路上要是黑了，好点火照路。

准备动身了。

娥儿见她男人进屋了，走过来，低低地对明玉说“兄伢儿（兄弟），嫂子跟你讲个事，你要帮我个忙喽。”

明玉一听赶紧说：。“嫂子是么得事？你只管讲。”

“你回去了，莫跟人讲完在棋盘峪。”

“要得，不讲。”明玉心里亮堂：女的是不想让向保长晓得她在棋盘峪。

“跟你屋里的人，也莫讲。”

“不讲，不讲。”

“讲哒完就搞拐哒。向保长跟完俺屋里的这个人照不得面，照面要死人的。”

“那肯定不讲的。”明玉明白，她现在日子也过得，不想搞麻烦哒。

看着明玉答应了，女人红白的脸上有了笑。

盘腮胡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三四个橘子，递给明玉，说路上吃。田娥儿又拿了一些新做的蒿子粑粑，用布包好，放在明玉的驮篓里。明玉也不推辞，道了一声“郎委哒”（有劳了），就上路了。盘腮胡两口子送到樟树下，又送到溪水边，挥手道别。

此时，已是下午两三点，日头偏西走，离西边的山峰也就两三杆高了。

两头骡子都驮着东西，骑不得了，明玉牵着一头骡子走路。另外一头的缰绳，绑在前骡的鞍子上，跟到走。

离家几十里，还有不少路程，得紧到赶路。这么迟才动身，今朝肯定是个夜路。

他要晓得后头发生的事，可能也就不得动身了。

（未完待续，往期文章请关注后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