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门子

史忠平

　　世上是有些事总是很蹊跷的，大约在今天凌晨六点左右的时候，我好像醒来了，并且习惯性的拿起手机，半睁着眼随便乱翻了几下，黑暗中强光的刺激，加上还在似睡非睡，似醒未醒的状态，瞬间就又一次倒头睡下了。但也不知怎地，关上手机后，脑子里便不断的冒出“游走”两个字来，并且越来越强烈，以致勾起我对老家方言中“游走”、“游门子”、“游世事”等字眼的回忆。我生怕睁开眼睛时忘记了这一切，于是，又极力保持清醒，在昏迷中维系着这份记忆。好在天亮后，这些词仍然存在，且不断催促我把它们一个个写了出来。

“游”这个字很有意思，还可以写作“遊”。从偏旁上看，就是把水上游和陆地上游都给包括掉了。只不过字典里对二者的使用还是有着严格的规定，那就是凡有关水中的活动，一般只能用“游”，不可以用“遊”，而有关陆上活动的，二者可以通用。我们庄浪人是地地道道的旱鸭子，从小就缺水，所以，与我们有关的只能用“遊”更合适了。

　　“游”字的意思比较好懂，比如指在水上漂浮，流动、不固定，游览、游玩，结交、交游，闲逛、悠闲无所事事等，都是不难理解的。如果你到庄浪农村，随便碰见一人，正从别的地方往家走，你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会说“我遊去了”。如果再碰见一人从自己家出来往别出去，你问他打算干什么去？他会说“我遊去呢”，并且还忘不了邀请你和他一起去“遊”，说“走，遊走”。

其实，他们所谓的“遊”，就是闲暇无事，在村子里，或者周边的田野上无目的转一圈。当然，像这样一个人“遊”总是有些寂寞，所以，大多人还是喜欢到关系要好的人家里去“遊”，“遊”的过程中，免不了开开玩笑，吹吹牛皮，聊聊农家趣事乃至国家大事，或者聚众打打牌，掐掐麦秆等，这就是庄浪人所说的“遊门子”。大家一看就知道和“串门子”是一回事了。

　　有些人生性好“遊门子”，喜欢有事没事往别人家跑，必定是那个人家有吸引他的人和物了。比如我喜欢去邻居家“遊门子”，是因为他们家墙上有戏曲的年画。那是我看也看不够的，自己家又没有，却难抵制诱惑，只好一有机会就以“遊门子”为借口多看上几眼。再比如，两家的孩子关系甚好，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则不是你到我家“遊门子”，就是我到你家“遊门子”。还比如，谁家的媳妇长得漂亮，也会有很多小伙子去她家“遊门子”。还有那寡妇门前“遊门子”的人，往往要被说三道四，或者真会传出点事来。

爱“遊门子”的人，自己整天乐呵呵的，却苦了家里的父母或妻儿。父母在地里劳累一天，回家来又赶着做饭，但饭熟了却找不见贪玩的孩子，害的他们扯着嗓子满村子喊着“吃饭了，吃饭了”。谁知这玩嗨的小崽子们根本就听不着。有时候，一些大人也是一样，整天游手好闲，不进家门。直到晚上才背搭手儿晃悠着进家来。这时，家里人就会狠狠的埋怨道：“一天到晚光晓得遊门子，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怎么回来了”？“遊门子”的人自知理亏，也就不声不吭，低着头狼吞虎咽去了。

　　你有没有觉得，农村人的“遊门子”，虽然大多是闲逛，但也有点游玩、结交、交游的味道，有时想想，也挺惬意的。就像几个玩伴“遊门子”一起读小人书，几个老头“遊门子”一道讨论农事，几个年轻人“遊门子”共同欣赏一幅挂在墙上的字画。这似乎能够让人想象到古代隐士之间谈玄论道的高逸生活，以及他们“遊门子”的情形。

隋代著名画家展子虔有一幅画名叫《游春图》，唐代著名画家张萱有一幅画名叫《虢国夫人游春图》，秦腔里有《游西湖》，也有《游龟山》，其中都有“游”，并且是一种离家在外的远游。但庄浪农村的人除了村子内外，偶尔走走远房亲戚外，很少像画里和戏里的人那样远游，更没有人家那样的心境。他们要远游，除非出门打工，那是他们唯一远游的机会，同时也是寄人篱下，背井离乡的开始，其中掺杂更多的是辛酸和泪水。可是，庄浪人总是乐观的，积极向上的，他们管这种苦难的远游叫作“游世事”。听，这是多好听的词语啊！的确，去北京打工的人，遊了天安门和故宫；去杭州打工的人，遊了西湖和雷峰塔；去西安打工的人，遊了兵马俑和大雁塔……，他们的确遊了世事。一年终了，回到家时，可以穿一身时髦的衣服，正月里也可以戴一副墨镜，在村里“遊门子”时给大伙吹牛说自己在西湖边上与白娘子照过相，在大雁塔巅上见过秦始皇等等。他们的这种“遊”便是一种生活上的不固定与行迹上的流动，给人一种漂流感，多少有点悲壮。但，孔子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庄浪的男人女人们很懂得这一点，不管他们要去哪里打工“游世事”，都必须给父母一个准信儿，好让他们放心。

　　想想“游”在中国文化里是很高级的，孔子曾经周游列国，最后总结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把“游于艺”放在最后，说明其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庄子里面最让人向往的就是“逍遥游”。而庄浪人将“游”植入最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当中，房前能游，屋后能游，田间小道上能游，山梁沟壑里能游，最重要的是，每家每户都可以游，确有一种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式的妙处。至于出门远游，到大城市，已然与农村的语境相异，其中的“游”也便与“遊门子”之“遊”不可同日而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