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杨梅树坦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梅树坦在老屋五六十米外的东南角,高出地面一人多。中空,四周围着树。杨梅树两手都搂不过来,枝繁叶茂,斜斜地伸到东面石子路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布谷鸟在上空鸣叫,青青的小杨梅不偏不倚,落在我头顶上。父亲弓着腰,在对面那口狭长的大田上插秧。他插的秧比拉了线还直,笔直笔直。生产队第一畦秧苗总是他插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传授背书窍门,氧气多处背得快。春天是小鸟儿闹醒的。最爱坐在杨梅树那靠椅似的脚上读书。杨梅花香淡淡的。柚子花馥郁,一股一股钻进鼻子。我的书声如同对面山腰的雾气,悠长悠长的,总是换一口气就结束一篇课文的背诵。“冬天过去了微风悄悄地送来了春天地里的泥土化冻了变松了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厚厚的地毯麦苗醒来了舒展着嫩绿的叶子小河里连一片薄冰也找不到了水慢慢地流着微风吹来水面泛起鱼鳞似的波纹几只鸭子跳进谁来快活地游来游去……”《春天来了》是不需换气准背完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读,我整整坚持五年(寒暑假去西坑小姑妈家住的那几天,躲在房间里轻轻地读)。唯有一次,前一夜唱鼓词的折腾得迟,清早睡过头,为奶奶的有意不叫醒心疼光阴贻误,我大哭特哭了一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父亲激将法的作用。上学第一天,我放下书包埋头写作业,父亲笑我:“新捉猪儿三天勤呢!”我狠狠赌气。三天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三年过去了。直到升入初中,杨梅树下的朗读才被迫终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梅是隔年生的。一年几乎不结果,下一年满树杨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梅快熟了,烦恼也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何人家的杨梅,没人敢偷,我们的杨梅人人都敢摘?”我真气父亲无威。他们的杨梅树杈上,或挂着死蛇,或搁着扎人的杉树枝和荆棘。就算都没这些,主人只需大吼一声,上树的小贼即刻逃之夭夭。我们的杨梅才一点点红呢,人们便大模大样上树,接二连三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树头果子百鸟都有份的。”父亲笑笑地说着,他很开心人们像上自家杨梅树一样自在,又担心树上的,“留心啊,脚踏牢啊。细枝莫踏啊,定要留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梅真正成熟了,挂在细枝末节处。“摇杨梅!”父亲的话装了喇叭似的,附近小孩端着碗飞奔过来。我们四姐弟头顶着蛇皮袋缝成的大毯子的四个角,随树上父亲的位置转来转去。杨梅当当当地掉到塑料纸上,也嗒嗒嗒地坠到地上。落地杨梅,是可以光明正大抢的。身手敏捷的,能捡满满一大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摇下杨梅,装在碗里,让我们挨家挨户地送,送给附近没杨梅的人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暑假开始了,杨梅树坦成了真正的乐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将竹床扛到了杨梅树坦,搁在两张木凳上。阳光从柚子杨梅桉树杉树的枝桠上漏下斑驳碎影,小圆影在竹床上晃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围着竹床打牌是暑期第一乐事。爱玩牌的伙伴天天过来。扑克牌都是父亲赢过来的,成了最招小孩羡慕的财富。那时大人们打牌不赌钱,谁赢了牌归谁。打上游四十分红五方五拖拉机狗腿三星……打狗腿最有意思,谁是狗腿子呢?遮遮掩掩,真真假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香,快过来拔草去!”“阿秀,快过来去赶鸭去!”“阿莲,快过来洗衣服去。”打牌是离经叛道,是洪水猛兽。谁的父母都是变着花样打搅,牌局乱了,三缺一了。我只好去叫午睡的父亲凑人数。父亲打着哈欠,被我拽着,笑眯眯地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我记数字的小天赋,跟杨梅树下摸出来的炉火纯青的牌技有无关系。暑假作业早早完成了,玩牌是重头戏。体力活,做与不做全凭自己意愿。都不做,父亲也不勉强不抱怨。我常去山上砍羊齿蕨,也跟父亲去番薯地里除草翻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从未批评过我,更不用说打骂了,就是粗声粗气的说话都没有过呢。但那次是个例外。番薯园边的茅草已吐絮的那个上午,那个祠堂里铙钹锣鼓喧天的上午,那个期待看戏带点兴奋的上午,我跟父亲在杨梅树坦西南角的芋田边翻番薯藤。就是那样的一个上午,我问了父亲一个困惑良久的问题:“公鸡为何总要拍着翅膀踩住母鸡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莫名其妙的,父亲白了我一眼。事实上,父亲对我一向有耐心,我的学习从来都是他的头等大事。在夏日的傍晚,杨梅树坦下。天渐渐黑下来,暑气渐渐散了。知了唱累了,稻田里的青蛙低沉着嗓门接二连三地来一声“呱”。打牌是怎么也看不清了。父亲开始讲故事讲思考题,开始拉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讲纪晓岚如何向乾隆巧解“老头子”;讲鲁迅先生的“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解析“春雨绵绵妻独宿”的字谜;讲程咬金尉迟恭讲薛丁山窦仙童樊梨花,绘声绘色,我听得入迷,杨梅树坦上,乘凉的听众哈哈哈哈地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的,父亲是很能讲的。讲故事讲笑话都是信手拈来。他来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他不怯场,在乡镇府县里领导出现的场合,人们噤若寒蝉或无言以对或词不达意时,父亲总沉着上场,他声若洪钟,思路清晰,喜欢旁征博引,听者总心服口服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数学思考题,父亲喜欢考我。十斤油三斤七斤桶打五斤油的,老虎叼豹过河的,绳子对折对折再对折的…… “啊,我会包钱了。一元两元包不可少。三元不用了,四元要包呢。五六七元不用了,八元包得有……”某晚,杨梅树树下乘凉,我急着向父亲验证灵感。一百元分十次包,几元皆能取,这题父亲是放牛时拿扑克牌解的。 “都是你自己想的?”父亲狂喜,像我中了头名状元般。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破题的喜悦,恰似站在春天的杨梅树下,吸着一缕一缕的幽香。越难越要啃,凌晨五点起来,深夜两点不休,三本草稿用完不馁……五年级数学竞赛,我几近满分,得了全乡第一名。父亲的骄傲,好似他烟斗里的烟,袅袅不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有兴致时,会掣把竹靠椅,坐在杨梅树下自拉自唱。他曾很用心地教我唱小曲:“五更闹”“十二花名”是一听就会的。瓯剧里,“二汉”“流水”“反流水”里的一些名段,他将词写在田字格本上给我,我只会哼哼:“叫一声啊,状元爷啊,且听我言诶。我爹爹诶,名叫了诶,张百万诶……”可打死我也不敢像父亲那样玩命地唱啊,我只会蚊子似的哼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也唱京剧西皮与二黄。我最爱听父亲拉西皮的调子,拉的是慢板还是原板,抑或是流水呢?分不清,也记不住了。他嘴里念着“咚咚锵咚锵锵”打着拍子跟人切磋时,是一定提到过这些术语的,只是我不曾留意,更不知西皮有那么多板式,亦听不懂他唱哪出戏的哪个片段,不懂唱词也没能追问。唯有他唱“苏三起解”是有点印象的。他音高,演过小旦角色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只知道,父亲一拉那明快高亢的旋律,我的心就像欢快的小马驹自由地奔腾。百听不腻的调子。父亲是那么陶醉,他闭着眼,左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上下舞动,右手快速地扯着弓,琴弓顶部的须跟着剧烈地晃动起来,他脖子处那颗大黑痣上的那根须也动起来。他的脑袋有节奏地忘情地摇晃,唱腔气息饱满,情感夸张,那绵长的高音,在村子上空回荡……人群越来越多,看露天电影似的。杨梅树坦成了一个小型剧场。父亲是人来疯,听众越多,唱得愈加卖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师范毕业那年,我拗着不肯教初中,被分到自己村小学。那个炎热的午后,我躺在杨梅树坦的竹床上,望着头顶悠悠的白云越哭越伤心。父亲开导我:“莲头小学是风水宝地噢!这里起步的,哪个不好呢?你看芸莲姑妈,你看炳忠老师,你看你的邢加厚老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卖力地开始了教书生涯的第一年:包揽了毕业班语数;每天五节课,恶补前四年的大漏洞。结果,20名学生,17个升入初中。升学率在全乡遥遥领先。在县里的所有村完小中,名列第三。我的新教师观摩课也备受好评。第二年,乡校与镇小都邀我加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高兴的,是我父亲。他站在杨梅树下,笑啊笑啊,说呀说呀。那么高调,我忽然羞涩起来。始于彼时吗?我不再跟父亲分享各形各色的小自豪了。父亲的骄傲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梅树坦在1999年夷为平地,杨梅树跟其它树都被砍了,父亲在上面建起了新房。如今建房的人走了,杨梅树坦徒有回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