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拾忆】阵地接防日记

逸乐

　　南京军区一军率1军1师、12军36师和炮9师作为第一批轮战部队，1984年7月13日接到赴滇参战命令，经过一周紧张准备，7月19日至21日从各自驻防地域出发，先铁路输送再摩托化开进，7月底到达战区，开展临战训练。最初的要求是一个月左右接防，后因敌情变化，接防时间一再推迟，至12月初全面接防老山八里河东山阵地。防御作战半年寸土未失，先后完成“1.15”、“2.11”、“3.8”等出击作战任务，实现了中央军委“以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的作战方针。

　　笔者时任36师后勤部军械科助理员，是师机关随步兵连上阵地接防的人员之一。参加轮战部队自抗美援朝归国后近30年没打过仗，为了确保初次走上战场的一线连队指战员接防后能稳住阵脚，稳定防御，减少炮伤、雷伤、误伤等“三伤”，军里决定从军师团三级机关抽调干部，充实一线连队，做到接防一线阵地的步兵连每个班有1名干部。此文是笔者随108团1营1连上阵地接防日记的整理，文中所有照片均为当年上阵地接防期间所拍，地图为当时所携带的原图翻拍。

1984.11.30 阴到多云

　　上午9时许，我与卫生科章进宝助理员一起到108团报到，团政治处戴主任安排我俩到1营1连，并简要介绍了该连情况和作战任务。10点多，我们到达位于干塘子的1连临战训练驻地，与李连长和宋指导员见面。他们介绍了连队相关情况，1连担任营预备队，负责小规模反冲击作战任务，阵地位于八里河东山我方一侧，距离主峰约一二百米。也就是说，如果八里河东山主峰阵地失守，1连的任务是组织反冲击夺回。副指导员已提前上阵地熟悉情况，副连长率部分人员加强给负责八里河东山主峰防御仼务的2连。由于是徒步行军上阵地接防，李连长建议我俩要进一步轻装。

　　午饭后，先按轻装要求清理个人物品，留下被子、垫子、雨衣、大衣、防毒面具、水壶、挎包、纲盔、手枪及1套换洗衣服等必需物资装备，加起来有20多斤要自己背上阵地。尔后与章助理员一起将多余物品送回师后临战训练驻地马塘糖厂，委托科里战友随车带到师后指。4点多钟搭便车返回1连，章助理员未下车，让驾驶员送他去108团3营，晚上9点多回1连取走背包，称3营有匹军马病了，需他医治，团里同意他随3营一起上阵地，3营阵地在芭蕉坪。

1984.12.1 晴

　　全天与连长指导员一道检查各班排出发前准备工作，挨家挨户检查执行群众纪律情况。总体上看，即将走上战场的战士们情绪稳定，精神状态很好。

　　据宋指导员介绍，此地之所以叫干塘子，就是因为这里缺水，群众生活用水都很困难。由于缺水，种不了水稻，以玉米为主食，大多数群众的生活较为困苦。就拿连部住的房东为例，家里没有任何象样的家具，连个储水的水缸都没有。

　　晚上，师里通报，今天我师106团接防时有辆车在三转弯路段遭越军炮击，牺牲1人，伤2人。师里要求进一步严密接防的组织。得知这个消息，大家都心头一紧。上战场，随时都有可能面对牺牲，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1984.12.2 晴间多云

　　凌晨3点半起床，打好背包，与房东告别，物资装车。4点20分开饭，4点50分登车上路排队，5点10分从干塘子出发，摩托化开进。下午2点多到达老寨，人员下车休息，埋锅造饭，中饭晚饭合并一顿，约4时许吃好饭，饭后继续原地待命。到了老寨，炮声隆隆不断，真正有了置身战场的感觉。

　　5点半左右，山间开始起雾，根据团指命令，徒步出发上阵地。1连一路纵队，李连长走在第1个，后面跟着通信员，我走在第3个。在老寨山口，蒋文郁师长等向大家挥手，为走上阵地的战士们送行和鼓劲。出了老寨山口，路边有平地的地方就有炮兵阵地。老寨过后是交趾城，过交趾城不远，是一个三叉路口，路牌显示一条通向船头方向，一条通向芭蕉坪方向。我们向芭蕉坪方向行进，许多路段架有伪装网，有“敌炮击路段，请闭灯驾驶”等警示标牌。从三叉路口到芭蕉坪约20里山路，一直在上坡，8点左右到达芭蕉坪（108团团指所在地），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坐在一块类似操场的平地上休息，连续几个小时的行军，大家走得都很累，有几个战士水壶的水都喝光了，我把我的水壶递给他们，他们每人仅喝了一二口就又还给了我。约8点45分离开芭蕉坪，向八里河东山进军，李连长继续走在第1个，我仍走在第3个，夜晚摸黑行军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心中默念千万不能掉队！出芭蕉坪山口后不再是公路，而是山间小路，开始一直是下坡，高一脚低一脚，有时象是走在悬崖边，有时又是走在山间梯田的田埂上，有几次不小心踩进水田里，解放鞋里灌的都是水。

大约10点左右到达八里河东山脚下的八里河村庄，李连长说“大家休息一下，准备上东山阵地！”听到此令，我与战士们一样，都累得顺势倒在了路边。冬夜的10点，内地多数人此刻也许已进入梦乡，没睡的可能大都在灯红酒绿劲歌热舞中，除了我们的家人，又有几人会想到西南边陲我们的战士正在走向血与火的战场。最后几百米的上山路更难，又休息了两次，约11点到达一连阵地，提前上阵地的1连副指导员迎接我们，原14军40师的连队已经下山。李连长把我与副指导员互相介绍认识，副指导员热情地接过我的背包，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突感头晕眼花心发慌，有种快支撑不住的感觉，一通上吐下泻后，反而觉得好了些。

　　宋指导员最后一个到达，他到阵地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助理员你没有掉队呀？”他说他走在连队最后一个，从芭蕉坪出发后，最担心我掉队，所以一路都在找我。当兵11年，先在师直继而一直在师后，第一次到步兵连队，总算挺过来了！确定随步兵连上阵地接防后，为防止万一掉队失联，专门复印了一张地图领了只指北针放在挎包里随身带着，庆幸这次没用上。

　　副指导员很快煮好一锅面条，这是上阵地后的第一顿饭，狼呑虎咽地吃了一大碗，感觉好多了。连指有2个钢构工事掩蔽部，连长，指导员、副指导员和文书、报务员、卫生员、通信员等住一个，我和七班战士住另一个。顾不上擦洗，打开背包，脱掉汗湿的衣服倒头便睡，日记也是次日补的。

1984.12.3 晴，早晨有雾

　　早晨起来，昨天的紧张与疲劳一扫而光。早饭后，和宋指导员及通信员一起带着各自的武器，先到该连2排的掩蔽部看望干部战士，接着到八里河东山主峰34号阵地看望2连领导，尓后到-34和-35号阵地，看望1连加强给2连的1、3排（欠7班）及60迫炮班的干部战士，我们到了所有的哨位、猫耳洞和掩蔽部同大家一一见面。大家见面都先互递1根香烟，无论是否会抽都点上，我不会抽烟但上阵地前专门买了5包云烟（师军人服务社大重九敞开供应，云烟有点小紧张），这时派上了用场。阵地上，许多参天大树只剩下树干或树桩，到处是弹坑。但战士们的情绪很稳定，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八里河东山地势险要，谷深坡陡，站在八里河东山主峰，向右可以远眺1师接防的老山，近一些的是我师106团接防的1175.4高地，即“八十年代上甘岭”，正面是越军占据的山头，左边是本团2营阵地。由于晨雾较大，看不清对面山头情况，估计敌人也看不清我们。如果观察到对方表面阵地有人员活动，炮火会很快覆盖。所以，我们在阵地上沿战壕走动，开始都是弓着腰，尽量压低身姿，走着走着逐渐就放松了。由于-34和-35号阵地都在骑线点外侧，我们今天也可以算是出了趟国。

　　但在阵地上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有的猫耳洞和掩蔽部上部覆盖太少，有的哨位比较暴露。阵地上原部队移交的弹药质量堪忧，有的手榴弹后盖没有，防潮纸捅破了，甚至连里面拉火的小铁环也剪掉了。有的可能是为了使用方便，直接在战壕壁上掏个洞把手榴弹箱埋在土里，箱盖也没有，极易受潮。上午在阵地转一圈差不多用了3个小时，返回1连连指时正好吃午饭。下午，写了封信寄给科里，将阵地武器弹药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做了汇报。

　　今天一天，阵地上炮声不断。据上级通报，早晨，敌对我40号阵地进行了炮击；晚上8点左右敌对芭蕉坪方向进行了炮击。

　　晚饭后，与连队几位领导玩了一会扑克，如果不是不时传来的炮弹爆炸声，似乎忘记了是身在战场。

1984.12.4 晴

　　上午，李连长和副指导员等上34号阵地看望1连加强2连的1、3排同志，我与宋指导员负责做午饭，上阵地后是以班为伙食单位。生活物资由上级逐级保障连，连队再分配到班，连部也是1个伙食单位。早饭是面条；中午是米饭，肉烧花菜和肉片炒包菜2个菜：晚上是泡饭，肉片炒大蒜，应该说伙食还不错。但据李连长和副指导员说，加强给2连的两个排伙食保障有些问题，3排两个班今天就发了四五个萝卜。2连是加强连，加强的外单位人员比较多，在给养保障上可能有统筹考虑不周的地方。

　　上午，108团张副团长来1连看望干部战士，并要我帮他们搞个阵地武器摆放试点，准备在1连开个小现场会。下午与李连长做了商量，李连长决定让负责警卫连部的7班搞，尔后叫来7班长一道研究了个方案，并让他们明天就动手实施。

　　今天中午和晚上双方炮击都比较频繁，炮弹呼啸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有几发炮弹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爆炸，炸起的土石块不少落在我们掩蔽部的顶上。

1984.12.5 阴有雨

　　上午和李连长宋指导员一起去八里河东山脚下的1营指挥所，看望负责警卫营指的该连4班和炊事班的同志，原打算顺道到八里河村庄里转一圈，了解一下边民的生活情况。但就在我们到达营指时，108团徐团长戴政委陪同总参的两位参谋也随后到达，并说还要上东山阵地。我们3人不敢耽搁，迅速返回了连指。约10点半，徐团长戴政委陪总参两位参谋一行到达1连，简要问了些情况，就离开去2连阵地了。

　　中午12点左右，接营指通报，2连8班长在35号阵地整修加固工事时跃出战壕，右腿不幸被地雷炸断。这就是前线广为流传的“一条腿保边疆”，接防前反复强调，不允许随便出战壕，阵地上临时开辟的通道包括上下山道路，也不能随便跨出路外，跨出去就有触雷危险。战场需要有勇敢精神，但不该做无谓牺牲。

　　另据营指通报，最近越军特工活动较为猖獗，主要目的是抓“舌头”。因越军侦测到我方已换防，急于想摸清底细。团里要求各阵地要加强夜间防卫。据李连长讲，昨夜连队潜伏哨发现我们连指掩蔽部附近也有异常动静，如果今天夜里再发现此类情况，他将采取果断措施。

1984.12.6 全天大雾

　　因我的照相机仅带了1卷彩色胶卷，经与连长指导员商量，确定为各班分别拍集体照。上午和宋指导员及通信员一道，到34、-34、-35号阵地，为1排、3排和炮班的同志拍合影，还为2连连长与宋指导员及副连长等拍了合影。由于阵地上大雾弥漫，估计拍的效果不是很理想。据1、3排的同志说，昨夜阵地上所有人员一夜没睡，同越军特工作斗争，尤以34号阵地打得最为激烈，2营阵地方向打得也较为激烈。据讲，34号阵地战士投弹炸死1名敌特工，被其同伴抬回，是44号阵地夜视仪观察到的。最近，越军特工夜间在八里河东山一线活动频繁，主要目的还是想抓俘虏，意在摸清我方兵力部署。从与干部战士交谈情况看，上阵地四五天时间，大家已基本适应了这种战争环境和战斗生活。

　　下午，看了7班搞的武器摆放试点情况，总体感觉不错，因地制宜，因陋就简，有效解决了阵地上武器随意随地摆放的问题。

1984.12.7 全天大雾

　　今天凌晨4点多，2连阵地遭越军长时间炮击，2连连长请求上级炮火支援未果。遂依靠自身力量进行反击，组织6门60迫击炮集中火力射击，轰击阵地前沿越军步兵进攻可能集结的地域，共打了600多发炮弹。李连长和宋指导员上午去-34、-35号看望慰问了本连干部战士，据他们说，阵地上到处是新的弹坑，有几个班的炊具和碗筷等都被炸飞了，但幸运地是人员没有伤亡。

　　早上起床后，看到军工连的干部战士背着给养物资经过我们掩蔽部旁的山路奋力向上爬去，有的战士仅穿了条短裤，还汗流浃背。每天要来回好几趟，很辛苦。根据逐级接力保障的分工，武器弹药、装备器材和军需给养等物资，师到团是通公路的由汽车前送，团到营一般不通公路由支前民工骡马队承担，营到连（阵地）由军工背驮肩扛。

　　上午与连副指导员对弈了几盘，体验另一种的沙场厮杀。副指导员是1969年初入伍的老同志，几天的相处，感觉他象军工一样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11点左右，章进宝助理员从3营打电话给我，传达后勤部凌政委指示，让我今天下午赶到芭蕉坪，晚上就住在师医院3所（即师医院设在芭蕉坪的战地救护所），明天上午来车接我们2人回师后指驻地。

　　中午，为1连连部的干部战士拍了合影照，我也与3位连领导合了影。

　　下午2点多钟，打好背包，与大家告别后下山，宋指导员和通信员送我到八里河村庄，联系上支前民工骡马队后他们返回东山阵地，我把背包等放在马背上，跟着民工骡马队到芭蕉坪。据骡马队民工讲，有段沿山脚的路较为危险，因半山腰民工正在修筑芭蕉坪到八里河东山的急造公路，不时有石块从山上滚下，昨天有个战士不幸被落石砸中牺牲，所以必须边走边观察，千万不可大意。我们还算顺利地通过那段路，到芭蕉坪时快5点了，章助理员从3营过来见了面，正好老乡战友方临在3所，我们3人一起聊了好久。晚上章回3营，我住3所。

1984.12.8 阴转多云

　　章助理员和我，还有去师后办事的108团军械股顾股长，一起搭乘师后汽车连送给养物资返回的便车，8点多离开芭蕉坪，9点多到达师指所在地平寨。 师后指也在平寨，都是统一搭建的钢架板房，我们军械科与军需、财务和卫生科及干事办的板房，搭在一座高山脚下两个小山梁之间溪流两边的坡地上，我们科单独1栋，里间住宿，外间办公，条件比一线阵地强了许多。

　　上午回到科里后，彻底清理个人卫生，洗了个冷水澡，将里里外外的衣服换下洗掉。下午整理个人物品，将第2份“遗书”重读了一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第1份是接到参战命令后写的，与“遗物”一起放在营房宿舍里）。11月12日上午科务会宣布我20日（由于敌情变化推迟至月底）左右随一线连队上阵地接防（后勤部军械科、军需科、卫生科各1人），当天晚上师机关和直属分队在马塘小学操场观看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我与大家一样都是泪流满面看完电影的，既是为电影里牺牲的梁三喜靳开来等烈士流泪，又是为他们凄惨的父母和妻儿流泪，更是为……思前想后，如果真的“光荣”了，还有些事情需做进一步交待和托付，于是利用两个晚上写就。非常幸运，随步兵连上一线阵地接防平安归来，但轮战还没有结束，暂且还是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