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们！1983年夏天的深圳！

烟雨江南

1983年7月19日，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来到这个赤日灼人，热浪蒸人的深圳。80年代的火车没有空调，捂了一路，又吹了一路的风尘，全身上下脏得让人狼狈。与我同行的是他的两个战友。那时出入深圳特区均要边防通行证，而我没有。也许是和两个军人坐在一起，根本没有要我出示证件，当时吓得心里“嘭嘭”直跳。总算侥幸过关。一下火车，就是巨大的轰鸣声，那个诞生三天一层楼“深圳速度”的国贸大厦正在施工。高耸的塔吊象两只巨形的手臂上上落落…… 我站在行李旁东张西望等他来接，可是我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怎么去记忆里搜索也只能想起相片上的那个他！听到身后有点响声，回过头去，脸一下子绯红！看见他正含笑看着我，手握一份卷起的报纸轻轻敲打我的行李，这算是对我打招呼吧！三个战友见面，握手、递烟，相互聊了一会，和我打了招呼就走了。他回过头来，笑着、露出清洁的牙齿。又温和的对我说：“走吧！我们去坐车。”伸手去拿行李。“嗬，还带了这么多书呀！”他打趣我，我低头眼睛看别处，很不好意思。 我空着手跟在他后面。他有一张英气的脸庞，比过年回家时瘦了，也黑了。头发长,两撇八字胡也长.整个形象也变了,不太象一个军人了。穿一件白短袖衫，里面一条印有“兰州军区”字样的白色背心，着一条草绿色军裤，脚上是一双黑色人造革凉鞋。头一次离家这么远，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感到特别炎热，到处尘土飞扬，路也是土路。我们来到一个地方等车。上了一辆中巴，卖票女孩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一人一块钱，并没有给票。车开了，右边的楼房快速往后退去。左边则是一片荒草滩。这楼好高呀！他告诉我那是“电子大厦”，二十层，是我们基建工程兵盖的。在当时深圳特区是最高的楼。 而正在建的“国贸大厦”是五十四层。真是高入云端了，那站在楼顶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呀！不能想象！车子上了深南大道，当时深圳特区唯一的柏油路。沿路两旁是无尽的草滩，有些小灌木。间或有一些菜地，油毡棚子，高高的碉楼，灰黑结实的农舍，窗子很小，住在里面一定很黑吧！那时的深南大道是寂寞的。只要有人站在路旁招手，车就停下。深圳特区就是这样呀！好荒凉！路边的草长得比人还高，远处是山，山上有树。香蜜湖度假村正在筹建，前面有些盖琉璃瓦的漂亮房子，后面则是广大空旷除去了杂草的红泥巴空地。 终于到了一个叫“竹子林”的地方。哪里有房子呀？只有一排排的竹棚子，整齐排列，从山下排到山上，上盖黑色油毡，四面墙则是用竹篾编成，其间铺上竹箬（比粽子叶小），柱子就是一根根的大竹杆。为了防台风，房子都用粗大的竹杆和粗铁丝加固。我有幸住进了一间连队作仓库用的活动板房，多少有一些安全感。没有水，就到一个山沟里去提水，还要排队。没有电的时候，就点蜡烛。借着昏暗的烛光给家人写信。十几个人睡一间竹棚，晚上只听见蚊子的"嗡嗡"声，这里的蚊子好大呀!咬一口一个大疱。后来连队自己打了一口井，早上起床到井口打水洗漱的人排成长龙。这么恶劣的环境，如果不是身为军人，恐怕早跑光了！第二天，战友老乡请我们去吃饭，除了连队饭堂打来的菜蔬，全是罐头，午餐肉,梅菜猪肉,还有一罐里面竟是一只只褪光了毛的麻雀.没有辣椒根本吃不下饭。军人服务社也只有日用品,罐头之类。军人服务社不是竹棚.是红砖房,上盖石棉瓦。理发店是一间单独的竹棚,如果你走进去,不由得你不笑!一把粗糙的用木头做成的靠背椅,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椅子。一根横着的竹杆上用铁丝绑着一面小镜子,这样的理发店，你敢进去吗?但是没有办法呀!只此一家。竹子林的竹子并不大,一片一片的.我们住的小木板房后面有一片小竹林,刮一点风,就“唦唦”地响。夜晚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黑影绰绰，一个人根本不敢呆在里面。 有一天我发现床底下被砍掉的竹茬上居然长出了新的竹芽，嫩嫩的，颜色淡黄。又有一天晚上从连队看电视回来，一条蛇从脚边快速爬过，吓得跳起来尖叫一声，眼泪不由得流出来。竹子林没菜买，就只有走路去沙河（如今的华侨城），走在深南大道上，两车道随山势弯延，两旁全是树木，茅草。也很少有车过，只有我一个人走路，心里有点害怕。到沙河路口，有一座小石桥，桥下的水清澈透明，有小鱼、透明的小虾在小石间游动。路边有一块竖着的牌子，上写“光明华侨电子厂”。好想找一个工作。可是根本就没有地方招工。只有一些插电子元件、塑料花之类来料加工可以带回家里做。 沙河工业区菜市场就在路边一块空地上。菜农、渔农大多打赤脚，少有穿拖鞋的。各自将菜蔬、鱼虾、螃蟹随意摆在地上。青菜每斤三、四角。螃蟹每斤三块。瘦肉每斤三块。肥肉每斤一块。鱼每斤七、八角。有一次竟然发现有一小堆青椒，每斤四角，稀罕之物，全要了。好久没尝到辣椒味了。再去买两斤猪板油或者肥肉回去炼了油用来炒菜，没有别的油可以选择。我们烧煤油炉。用铝锅煮饭，铁锅炒菜，没有锅盖买，有人发现用已经坏掉的大灯罩稍加改造作锅盖很好用。也有人磊几块石头，拣一些废弃的小木块或干树枝烧饭菜。没有照相馆，照张相要去人民医院门诊部对面的“佳丽影楼”。 1983年8月1日，我们决定结婚。一位老乡骑一辆部队的三轮摩托车带我们去蛇口招商局的一个小商场去买糖果、花生之类。花五块钱我买了一件绣花的淡黄色短袖衫。又去东门买了尼龙蚊帐，一对新娘新郎佩戴的红花。那时的东门没有商场，没有超市，只有几间小店开在低矮灰暗的老屋里。婚礼开始了！鞭炮声引来一些人驻足观看。一位姓沈的老乡把他当时很时髦的收录机拿来放邓丽君的歌。主持人讲话。我和他共同咬一个苹果，不时掀起一阵一阵的哄笑。我唱了一首《康定情歌》引起一片喝彩和掌声。 没有酒席，只有低劣的茶水、糖果、花生；没有红地毯，房子里的地面和外面一样是泥沙地；没有家具，只有一张从连队搬来的铁床，几只凳子是用工地拣来的木板自己钉成的。锅碗瓢盆也是大伙凑的。没有长辈，没有长官，都是战友、老乡，场面很热烈。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第一对在竹子林结婚的新人！ 1983年9月15日，基建工程兵将在这一天正式改编为深圳市建筑工程公司。将领章、帽徽，郑重其事地放在箱子底层收藏。当时深圳特区正在筹建二线（特区管理线）。由于要在特区内实施一些特殊的经济政策。引进加工业原材料、机器设备、交通工具和生活用品都是免税的，因此要将其用高墙铁丝网与内地分开，以免走私。二线建设是在人迹罕见的高山山脊，施工难度大，全长84、6公里，东起大鹏湾码头，西至珠江口姑婆码头。工程要求沿山脊设置高2.8米铁丝网，用混凝土柱子固定。他所在的工程队负责配模、浇铸混凝土柱子。工地就在我们住的小木板房前面。早上去上班，戴一顶大草帽，一条擦汗的毛巾，一个军用水壶，一天到晚衣服湿漉漉的，可以拧出水来。就这样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工作。缺电、缺水、酷热难挡，尤其是可怕的蚊子，让你晚上睡不好觉。风扇是没有的，只有一把竹扇。好在这一代人吃苦吃习惯了！好象生活本身原本就是吃苦，生到这个世界来也是为了吃苦。 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我们一伙人去红树林海边抓鱼、捉螃蟹。全是淤泥，水洼里有一种会跳的鱼，很小，很好玩，谁也没想过要抓去吃。男人全部跳进齐大腿深的淤泥里，不准女人下去，只在岸上收获战利品，抓到一只，抛上岸，女人去拣来装进桶里。用铁钩在一个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小水洼里一勾，就有一只螃蟹被勾出来。渔农则用一种木制的小滑板在淤泥上来去自如，好象不是在捉螃蟹，而是在表演玩滑板。有人的脚被锋利的蚌壳划破了！女人在岸上大惊小怪地尖叫……回去后一齐去我们的小木板房。男人忙开了，煎了一大锅鱼，焖了两锅螃蟹，红灿灿的。两个男人去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箱青花啤酒。女人则坐在一起嘻嘻哈哈聊天。 9月9那天晚上，几个老乡在我们的小木板房外面喝酒。一个在师部的老乡来玩，打量我们的小木板房惊讶地说：“你们的房子还没加固呀！今晚要刮台风了！”几个人停止喝酒，赶紧去找钢筋和粗铁丝。两个人爬上房顶，分别把钢筋压在房顶两端，三个人在下面打桩，拉铁丝，我负责递工具。我们没有见过台风，并不知道台风的厉害，又好象有点期待台风的来临。半夜惊醒，只听见“呜呜”的风声，我们的木板房在摇晃。外面狂风暴雨。赶紧去拉灯绳，没电！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找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照了房顶、四壁，还好没破。房子里到处都在漏水，床也湿了，赶紧拿来脸盆放在装衣物的木箱子上接水。真是世界末日，害怕极了！两人各戴一顶安全帽，怕狂风发怒掀掉房顶砸到头。怎么办？外面漆黑一片。我们第一次感到脱离集体的孤苦无援。 天还没亮，雨声小了，狂风没有停的意思。我俩戴着安全帽，共裹一件雨衣，背对着狂风后退着、艰难走过马路，往连队住的方向去，雨点在风的威力下打在身上，就象鞭子抽打一样地痛。等我们慢慢地后退着走到那一排排竹棚子前，不禁目瞪口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所有房顶的黑油毡被掀开、撕裂，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那些竹编箬叶的所谓墙早已是支离破碎、很多脱落掉了。仿佛有一只巨手要把这些竹棚子都掀翻、扯破、撕烂，到处一片破败景象！我恐惧极了！似乎这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俩个人了！我们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天亮后，我们惊异地发现铁床和房子一起被台风推离了一米多！真是万幸！房子及时加固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肆虐的狂风还在继续，陆陆续续地人都回来了。有人的衣物连同箱子全部被刮跑了，有人的被子淋湿了，大家一夜没睡，又困又饿，连队食堂的一应家什早被台风刮得没了踪影，大锅也不见了。只剩一根烟囱杵在那里。饼干、罐头之类早买光了。大家饥肠辘辘还要去抢救连队的机械设备。1983年9月9日，一场百年不遇的十二级台风横扫深圳这个刚刚起步的特区，横扫深圳两万名基建工程兵简易的竹棚。使两万名基建工程兵无处栖身。 台风过后，重建家园。交通运输不发达，粮食蔬菜短缺，一连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有时不得不饿肚子。市政府在香港购进了一批面包，以解燃眉之急。回想那些1979年来深圳特区的先头部队，条件比现在更恶劣。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挖井、修路、建房、排污，那里最危险，最肮脏就出现基建工程兵的身影。一条布吉河长1600多米，宽6米，深2米左右，30多年未疏通，污水，垃圾，粪便，动物尸体，杂草丛生。基建工程兵战士头顶烈日，在臭气熏天的淤泥里挥汗如雨，先后有六名战士晕倒，他们可都是身体强壮的年轻军人呀！这需要多么大的意志力呀！？作为一名深圳基建工程兵的家属，我有幸见证了深圳昨天的艰难困苦和今天的繁华与辉煌。这块热土已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因为这里饱含着我们的血汗和泪水…… 39年过去了，深圳，已经成为一个国际大都市！但是，对于昨天的我们，那是一个梦！一个你根本无从想象的梦！当年，有人听说，竹子林这里，将成为深圳市的市中心！我们全都哈哈大笑！简直是痴人说梦！贻笑大方！环视四顾，遍地茅草丛生！还有我们住的竹棚子。“哈哈！哈哈！哈哈！” 2022.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