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的列车

张中山

　　我对列车的启动，总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白城粮食学校。上学期间，一年两次寒暑假，来回都是坐火车的。尝过买票的艰难，也有和同学逃票被罚款的经历。

记忆中，难受的是等车。人们常说“赶火车咋的，这么急啊？” 就说明了“火车不等人”。没办法，只有早一点到候车室。但是，去早了，等车时间很难熬。且人满为患的候车室，也是无处下足。

最恐怖的，还是上车。八十年代初期，没有长途大巴，火车的车次也不多，出行就显得格外拥挤。当时，座位不是按号决定，而是谁先占据就是谁的。狭窄的列车过道，行人大包小裹、手提肩扛，相互拥挤、磕磕绊绊。时不时，还要躲避列车员推来的卖货小车。最严重的时候，迈步下脚都很难，稍不慎，就能踩着人。人挨人，人挤人，不是“比肩接踵”了，而是“馒头上蒸锅”。由于人多座少，大多时候只能站着，即便有座位，也是挥汗如雨、气喘吁吁。

而为了抢座占座，更是矛盾纠纷不断，为此，吵架甚至打斗的事情经常发生。为了解决争端，时不时就会有乘警岀现，把当事人双方带走处理。

90年代以后，长途大巴加入了客运行列，又加上火车提速，增加车次等因素，交通难的问题得到了一定的缓解，列车的拥挤程度减轻了很多。

粮校毕业后，就职在离家乡不足百里的辽源。于是，与列车再次结缘。每到周末，我就从辽源往四平跑。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儿，就是回家看父母。每次与亲人的相聚，都是最美好的记忆。

最开心、快乐的，是列车启动的瞬间。汽笛，长长地鸣叫一声，窗外的栏杆与站牌缓缓向后退去，车轮与铁轨磨出了咔咔的声响，火车起动了。此刻我的心情，是轻松的、是散淡的、悠然的。告别了焦灼的等车，远离了惶恐的寻座，享受着毫无惊扰的安逸，心中泛起的是淡淡的惬意。

列车就是一个移动的房子，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你可一人独处，也可结伴同行；你可眺望远方，也可闭目养神。火车上的空间，属于你，座位上的领地，你是王。你可以思索治国安邦，你也可以奢望美味琼浆。可以欣喜陶醉，也可以沮丧后悔；或犹豫彷徨，或郁闷忧伤；或沉浸往事，或未来遐想……

一切，都可以在列车上演绎，一切，都可以在座位上编织。

当然，最喜欢听的，还是列车启动时，女播音员珠圆玉润的声音：“尊敬的旅客您好，您乘坐的是辽源到四平的N次列车，列车已启功，祝您旅途愉快……接着，就飘来了动人的音乐，带着青草气息的和煦春风会顺窗而入，远方的景色就会跳入你的眼帘：那绿茵茵的草地、那一排排白杨，农家的红砖房舍、山坡吃草的牛羊，远处青山隐隐、近处绿水悠悠，一切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眯缝着眼睛，浅浅的睡意，让疲劳的身心得到松弛与舒展，飘飘若仙、心旷神怡。仿佛回到了悠远的岁月，在妈妈的摇篮曲中享受着幸福的童年，又如在绿柳依依的河边，握着恋人手臂感受爱的缠绵。

列车的启动是神奇的，它让遥远变成咫尺，让思念变成了对视。呼啸的列车带给军人的是戍边的伟岸，带给学子的是课堂的神圣，带给商人的是财富的希冀，带给游子的是亲情的期待。

是啊，列车的启动，是多么的美妙、又是多么的震撼。强大的动力，带着你跨越千山万水；平直的路基，目送你一路远航。奔弛的列车，带给人不尽的遐想，带给人无限的希望，也带来了重逢的喜悦，更带来了离别的忧伤……

有一情景，让我久久难忘：那是一个夏季的夜晚，站台上旅客很多，其间不乏送站的人，大家拉着皮箱、背着包，等待着火车的来临。有一母女两人在幸福的凝视着，说着开心的话语。可爱的女孩说：妈妈你放心，我到学校一定好好学习。孩子走了，母亲眼睛盯着远去的火车，直到列车消失在远方。在转身的一瞬间，年轻的母亲突然泪如雨下，嘤嘤的哭声让站台的人们唏嘘不已。虽然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但滴滴泪水与行行脚步却留在了长长的站台……..

我的眼睛已经湿润，我的心已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多年后的今天，我一看见火车启动，甚至一看见站台，就想起了那年轻母亲的泪眼！

我亲近火车，对火车有着莫名的好感。

记得有一次，和文友们应诗人刘利大哥的邀请前去临江。那绿皮小火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穿越崇山峻岭。车上人非常少，我们周围空荡荡的。硬座，变成了我们的“硬卧”。

车窗外，日丽风和，天色湛蓝，飘逸着几朵白云。火车穿行于怪石突兀、树木苍翠碧的山间。路基边的花草摇曳生姿，散发出了阵阵的清香。真有走进了兴安岭森林的感觉。那一簇簇木质房屋，那桦树皮夹的栅栏，都让人温馨。瞬间，生岀了无限的悠闲与美好。

回来的旅途，还是这列火车，像个老迈的侍者，迎接我们的再次到来。

夕阳西下，花香更浓，晚风阵阵、舒爽宜人。听着怡人的音乐，伴着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我渐渐进入梦乡。而四个高兴的小女子，竟然狂饮起来。不一会儿，竟然喝光了16瓶啤酒。那一瞬间，光阴是静止的。

多年后，我都在想，什么时候，再坐一次小绿皮，去趟临江？

　　我也恐惧火车，对火车有着痛苦的记忆。

那一年，去黑龙江见堂兄。从四平上车，到佳木斯，九个小时，以为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有买卧铺。寂静的夜晚，僵硬的座位，让我无法睡眠，体味到了什么是痛苦。下了列车，尚天旋地转、步履踉跄。路边白杨上的老鸦，发出刮刮的叫声，似乎都在嘲笨我的愚笨。

去年，我从北京返回辽源，由于票紧张，没有买到动车，甚至没有卧铺。硬板13个小时，困倦乏力、腰酸背痛，不堪回首。

几年来，高铁蓬勃发展，动车穿越祖国大地，各种提速不断刷新，日行千里不再是神话。服务推陈出新，设施日臻完善，漂亮精致、环境幽雅的火车，总是出行首选。

今年，从北京去杭州，动车很新，大气高端，远非我当年绿皮可比。一千多公里，只用了5个多小时，舒适快捷。现在，更快捷的飞机，已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出行，不再苦痛!

不管亲近火车，还是恐惧火车，其实都是一种记忆，一种美好岁月的回眸。这种生命的印记，让我对火车的情感日渐浓厚，尤其，难舍列车启动的瞬间感觉。直到今天，我对列车依然情有不舍。不管何时出行，第一感觉，还想乘坐火车。只有那列车启动的瞬间，才觉得是高光的、激荡的瞬间。这时，我就想，我是否和列车有缘？我的前世是否是一个车轮或一截铁轨？

也许，是年代的关系吧，我更留恋绿皮火车。尽管绿皮车不漂亮、不快捷，但总保留着了温馨和亲切，多了旅程的精彩和逝去的美好。坐在绿皮上，听着车轮碾压铁轨咔哒咔哒的声响，一种久违的温暖就会溢满心头。

喜欢绿皮车，也喜与绿皮车有关的一切，甚至沿途那些有着稀奇古怪名子的小站，都会吊着我的好奇心。哪怕建筑破败、设施陈旧，哪怕坐椅掉漆、门窗积尘……也依然让我生岀无限的亲近感。即便走过拥挤的候车室、逼仄的过道，亦或漫步在砖缝长满杂草的站台，我的心，都会久久沉醉。

其实，这种心态的产生，都是缘于岁月。我的青年时光，正是绿皮火车风华正茂的时光；我的幸福年代，就是绿皮列车轧轧起动的年代。绿皮火车见证着一个人成长奋斗的记忆，绿皮火车记录着国家发展振兴的历程。

当然，我并不讨厌动车，甚至享受动车，正如我喜欢存折也喜欢银行卡，喜欢现金并不讨厌支付宝一样。动车是当代，绿皮是历史；动车是快节奏，绿皮是漫时光；动车是豪迈的，绿皮是婉约的；动车上兑现的是结果，绿皮上记录的是过程；动车充满着都市喧嚣，绿皮则洋溢着乡村烟火；动车上坐的是青春儿郎，绿皮上坐的是白发亲娘；动车上载着诗和远方，前路无限希望，绿皮上则是情与故乡，倾尽万般柔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得不说，现代科技力量的强大，是古人无法想象的。什么“飞毛腿”，什么“千里马”，苍白得不值一提；至于“风驰电掣”？甚或“白驹过隙”，更是乏力得徒生笑耳。“八百里加急”也好，“千里鸿雁传书”也罢，在高速列车面前，都成了被降维式碾压的对象！

启动的列车，让“天涯”不再遥远；让“海角”就在眼前。闺中少妇不再吟哦“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将军不再感慨“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韩愈没有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尴尬；杜甫更没有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郁闷……

今天的我们，虽然少了诗意，但却多了自信。我们早已跳出了古人的局限，实现了跨越式的腾飞。这一切，都拜列车的赐予。

看看吧！列车起动，赋予我们“穿山越岭、睥睨万物”的风采；列车启动，送给我们“超越自然、吞吐宇宙”的气派。

是的，列车的启动，就是一首诗；列车的启动，就是一首歌。

启动的列车，是出征的号角，是进军的鼓点，是穿云破雾的利箭，是收锚起航的风帆。它从大漠孤烟的边塞，驶向涛声喧嚣的海边；它从潮湿温暖的椰林，奔向朔风怒吼的雪原。那启动的时刻是力量、是张扬，那发轫的瞬间是憧憬、是渴望，是拼搏者风雨无阻的脚步，是弄潮儿挥旗呐喊的起点。

启动的列车，展示的是矫健、洒脱，流露的是恢弘、大气。尽管那笛声阵阵中充满着别离与思念，尽管挥手难舍，尽管泪眼婆娑，但是，没有“天涯何处是，野草葬芳魂”的迷茫； 没有“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伤痛；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落寞！

启动的列车，用速度缩短了距离，用力量挤压了空间。滚滚的车轮今天带走的一切，明天会加倍地奉还；暂且的别离是为了更好的相逢，临时的远行是为了永恒的回归。汽笛阵阵，打破了生活的宁静，带来了一个喧嚣的世界；车轮滚滚，穿过了城市和沃野，迎来一个灿烂的明天。

启动的列车，载着儿童的天真与梦想，载着青年的追求和憧憬，载着中年的奋斗与进取，载着老年的幸福和安详。

2022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