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道无尽》——离船读书

南沙潮

林建阳

离船读书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过去好几年。期间，何栓子和成娣成婚，生了个女儿叫何红。何栓子转业，任海东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成娣升任南安县妇联主任。成宝已是大小伙子，仍和爸爸一起撑船。成平十岁，刚刚进入船民子弟小学读书。

这船民子弟小学起先设立在南辉港岸上，是为另一个船民组织——二八铺水上运输合作社而开办的。

去年上半年，二八铺水上运输合作社迁到南安县四方镇，船民子弟小学随之搬到西场镇原本属于地主的大宅院里。这样，四方镇有了两个水上运输合作社，船民子弟小学同时为两个合作社的船民子弟提供教育。校长由小二子兼任。董德民要他把自己的儿子林建阳送到船民子弟小学，说是与船民同甘共苦心连心，打成一片。小二子答应了。

小二子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他们在，船民子弟小学注定不得安生。对此，感受最深的莫过于成平和成平的第一位老师余老师。唯一无差别的，他们面临同样的环境。

孩子们住集体宿舍，大通铺，一溜睡十几个人。吃的是食堂，每人一只饭盒，定量供应。

时逢三年自然灾害，口粮紧张，缺少油水，常常吃不饱。成平贪玩，消耗快，一会儿肚子就饿了。他向班主任余老师反映，饭比以前少了，粥比以前薄了。余老师点点头：

“我知道的，你不要和别人说，说了没好处。”

成平心里嘀咕：“是哪个瘪三揩的油？”

瘪三确实有，而且是两个，小二子和食堂管理员阿水。他们串通一气，贪污孩子们的口粮。在后来的“四清”运动中，东窗事发，他们受到处理。阿水被开除，回家种地。小二子有董德民罩着，只给予行政警告处分，免去校长职务，其他的照旧。即便如此，他不但不思悔改，还心生怨恨，背地里骂董德民无情无义，六亲不认：

“妈拉个巴子，你揪悚我，迟早要你好看！”

也许是基因使然，小二子的儿子林建阳也不是个善茬，甚至比小二子厉害一大截。他依仗老子是校长，嚣张跋扈，蛮横至极，动不动就欺负人。

开饭了，有个叫赵小丽的女同学端着饭菜走来。他猛地蹲下身子，伸出右腿。赵小丽猝不及防被绊倒，饭菜撒了一地。赵小丽伤心地哇哇大哭，林建阳乐得哈哈大笑。

成平见此情形，要上去理论，被余老师按住：

“别动，我来处理，听话。”

余老师扶起赵小丽，捡起饭盒，轻声劝慰，将自己的饭菜匀了一半给她。余老师要批评林建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自忖，她得罪不起“高衙内”。她也知道，类似的事情非此一件，却是无能为力。

余老师有难言之苦衷。

余老师是海东市区人，毕业于师范大学。因其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属于监控对象，被下放到南安县，担任船民子弟小学教师。她不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但原则在这里能坚持吗？像她这样的身份，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夹着尾巴做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她必须遵从的。况且，她很清楚，小二子早已对她心怀不轨，虎视眈眈。她生怕稍有不慎，被小二子抓住把柄，要挟自己。

余老师皮肤白皙，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有一张酷似越剧演员王文娟的脸，长得很漂亮。她性格开朗，为人随和，会拉小提琴、绘画、写诗，歌也唱得好。如此才貌双全，世上少有的女子，花心的小二子岂肯放过。在小二子眼里，余老师是政治上的二等公民，是温驯而可爱的绵羊，拿下她如囊中探物，但是不能蛮干，要循序渐进，一旦搞砸，那就得不偿失了。

小二子经过多年的历练，尤其是从成娣那里屡屡碰壁的教训，让他学乖了。因而，他对余老师另眼相待，格外上心。余老师的母亲病故，按规定是三天丧假，他给了五天。余老师身体不适，他送来一大袋苹果，亲自削给她吃。余老师作画的颜料和纸张用完了，他花了大半天时间，远赴海东市区采买……

同事们以为她和有妇之夫的小二子勾搭上了，纷纷嗤之以鼻：

“好端端的人，偏要作贱自己，余老师怎么啦？”

“饥不择食呗。高成分没人要，拉到蓝里就是菜了。”

“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忘了字典上还有羞耻二字。”

棉籽饼

风言风语传到余老师的耳朵里，她很难过。她是个洁身自好之人，鄙视小二子的人品，却不敢表示不满。她默默地忍受同事们的白眼，满肚子委屈。对小二子的献殷勤，她虚与委蛇，绝不突破最后一道防线。这些，只有闺蜜茅老师了解，茅老师是同事中唯一可值得信赖的。更难得的，茅老师是贫下中农出身，党员，根正苗红，理所当然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小二子奈何不了她。

虽然奈何不了她，却不是他达到目的的障碍。小二子想，他对余老师的付出足够多，即使是铁石心肠也该融化了吧？他要行动了。

晚上，小二子说要谈工作，请余老师到校长办公室。余老师知道小二子没安好心，找到茅老师，千叮咛万嘱咐：

“如果过了十五分钟我还不回来，你去敲校长办公室的门，切记切记！”

茅老师满口答应：“一定、一定的，你放心。”

小二子见余老师如约而至，喜不自胜，冲上一杯咖啡：

“坐坐坐，这是你爱喝的，尝尝，我特意托人弄来的，这个玩意稀罕。”

“谢谢校长，”余老师莞尔一笑：“工作上有什么安排，你指示。”

“不急不急，先聊聊，”小二子在对面坐下，一张猴脸堆满了笑容：“余老师，我对你怎样？凭良心说。”

余老师想了想：“好啊，可以的。”

小二子身子前倾，金鱼眼瞪得大大的：“到底是好还是可以？”

见他逼得紧，余老师只得说：“好。”

“真的？”

“真的。”

“那你应该谢我吗？”

“应该的。”

“怎么个谢法？”

“努力工作，不辜负校长的信任。”

“嗨，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二子咧咧嘴。

“我不明白，”余老师假装糊涂。

“那我让你明白明白，”欲火攻心的小二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嚯”地站起身，蹿过来一把抱住余老师，在她的脸上胡乱狂吻：“美人啊，想死我了！”

“放开、放开，我要叫人了，”余老师拼命挣扎。

“叫吧，只管叫，这里离宿舍远着呢，没人听得见，”小二子淫笑着，伸手解她的衣扣。

余老师忍无可忍，端起咖啡杯，“啪，”扣在小二子的头上。

“哇，你个小娘们，不识好歹，敢动老子，今儿个非整死你不可！”

小二子疯了，“哗，”撕开余老师的上衣，扒下胸罩，洁白的胸脯上两只乳房暴露无遗。他张大嘴，凝神屏气，眼睛都直了。

恰在此时，“咚咚咚，咚咚咚，”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茅老师在外面大喊：

“谁在里头，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要喊警察了！”

“妈拉个巴子，捣甚尼蛋！”小二子松开余老师，喘口气，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擦满头满脸的咖啡汁，极不情愿地过去开门。

“唷，是茅老师，你怎么来了？”小二子强作笑颜。

“睡不着，随便走走。听到里头吵闹，就过来了，”茅老师进门，瞥见座椅上的余老师头发凌乱，捂着胸口，低头啜泣，上前搭住她的肩膀：“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闹着玩的，”小二子讪讪地，面露尴尬之色。

“闹着玩的，她的衣服为啥碎了，有这么玩的吗？”茅老师火了。

“是闹着玩的，怪我自己不小心，”余老师抹去眼泪，站起身：“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出门时，茅老师回头瞪了小二子一眼：“有没有事，你自己有数！”

“妈拉个巴子，羊肉没吃到，沾了一身羊骚味！”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小二子狠狠地锤了一记脑袋。

路上，余老师把经过说了一遍。茅老师大怒；“畜生，简直是畜生，告他去！”

“不能不能，我斗不过他，”余老师连连摇头。

“那你打算咋办？”

余老师哭出了声：“咋办，我这样的出身还能咋办？这是政治啊。”

茅老师叹了口气：“唉，政治、政治，政治为什么跟一个弱女子过不去呢？没啥可说的，希望你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打那以后，余老师如履薄冰，尽量避免与小二子单独接触，他是色狼、魔鬼。实在避免不了，就拖上茅老师。

处境太糟糕，她别无选择，心思都放在了她喜欢的孩子们的身上。

余老师不仅学习上要求严格，生活上也无微不至地关怀学生，把远离父母的学生当作自己的小弟弟小妹妹。孩子们想家了，她百般安抚：

“爸爸妈妈会来的，爸爸妈妈夸你们是乖孩子。”说着，她要他们举起手掌，逐一拍过去，边拍边唱：“阿姨像妈妈，宝宝听姨话……”

孩子们跟着唱：“阿姨像妈妈，宝宝听姨话……”

这一刻，孩子们不再孤单，感受到的是温馨，感受到爸爸妈妈的爱。并且，这种爱在不断拓展。

班里有个最小的同学叫钟来友，一到夜里就哭闹不止，吵着要爸爸妈妈，弄得大家睡不好觉。余老师拿出糖果糕点哄他，让他跟自己睡。

一个寒冷的冬夜，钟来友遗尿，被褥湿了一大片。余老师在走廊外侧的两根柱子之间拉上纱绳，晾晒被褥，连续两天才干透。尿骚味随风飘散，人们掩鼻而过。有几个同学耻笑他，齐声叫道：

“钟来友，汰水精。钟来友，汰水精……”

余老师板着脸上前制止：“瞎嚷嚷什么呀，你们小时候谁没有过遗尿？他还小，要多体谅。”

余老师虽然收入微薄，对学生却很舍得花钱。

那年，赵小丽父母双亡。她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大冷天穿着单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余老师赶紧买了件簇新的棉袄，亲手给她穿上，纽好扣子，柔声问：

“还冷吗？”

“不冷了，谢谢老师，”赵小丽眼含泪花。

余老师对孩子们的爱是全方位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远离父母的孩子，最难熬的是饥饿。“瘪三”的克扣，使得饥饿雪上加霜。

星期天，成平和同学们早早来到大灶港的桥上，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的河面，等候父母的船，期待吃上一顿饱饭。

大灶港是南安县通往外县和海东市区的唯一水上通道。有时候谁等到自家的船了，他准会欢呼雀跃，跳上船大快朵颐，不撑着喉咙决不罢休。久而久之，不少人得了胃病，包括成平。但更多的是失望，天黑还不见船来，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实在饿得慌，他们趁着夜色，去偷养猪场里的饲料——榨完油的棉籽饼充饥。这东西黄黄的硬硬的，闻起来香，吃起来苦。更不堪的，它容易闹便秘，肚子胀得滚圆，就是拉不出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余老师于心不忍，周末领着学生到大灶港河边，翻挖收获后的山芋田。忙了大半晌，才搜罗到半锅筷子般粗细的山芋根。赶快洗洗煮熟，每人分得一小撮，三口两口吞下肚。尽管是杯水车薪，大家也很高兴。

又一个星期天，余老师发现成平不见了，他去哪了？

成平去县城的姐姐成娣家了。姐姐心疼他，好吃好喝招待，临走时让他带上炒面、饼干什么的，还塞给他零花钱。

余老师得知此事，语重心长地说：“你爸爸和我谈过，你姐姐的公公和婆婆在河北农村，年老体弱多病，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姑姑，都不能干活，没有收入，全靠姐姐和姐夫供养。况且她自己也有孩子，经济负担很重，尽量不要去占便宜。做人不能只顾自己，要多为他人着想，这样才会赢得尊重。”

成平是个懂事的孩子，听余老师这么一说，他再也不去姐姐家了，无论有多饿。

除此之外，余老师最担心孩子们打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麻烦了。特别是那个林建阳，经常寻衅滋事，挑起争端。她管不得又不能不管，只好嘱咐孩子们尽量离他远点。

对于孩子们来说，林建阳是个主动攻击人的刺猬，大家都躲着他，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林建阳以为大家怕他，愈发耀武扬威，为所欲为。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也有被“欺负”的时候。

下课后，同学们在操场上踢皮球。成平飞起一脚，皮球擦过他的肩膀，沾了点灰土。他恼羞成怒，二话不说，跑过来就是拳打脚踢：

“草你妈的，眼睛瞎了？看我怎各收拾你！”

成平身体壮实，喜欢运动，如吊单杠、撑双杠、举杠铃什么的，力气比一般人大。他性格沉稳，脾气很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发作起来，连哥哥成宝也自叹不如。你凶，他比你更凶。他早就看不惯林建阳的作派，很想教训教训他。这不，机会来了。

成平挥拳还击，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林建阳打了个趔趄，摇摇晃晃朝后退。成平冲上去拦腰抱住他，飞快地转圈圈，再举过头顶，狠狠地摔在地上。

“啊，救命啊、救命啊！”林建阳大声哭喊。

有人报告余老师。余老师赶到现场：

“成平，放开、放开！”

成平毫不理会，一脚踩住林建阳的胸脯，喝道：“你个流氓、恶霸，皮痒痒了，老子今天教训教训你。说，还敢欺负人吗？！”

“不敢了、不敢了，保证不敢了。你是大爷，以后都听你的，”林建阳不住地求饶。

“再敢欺负人，我见一次揍一次。滚！”

山芋细根

小二子闻讯而来，额上青筋暴突，金鱼眼红红的，对成平大吼：

“为甚尼打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无法无天！”

成平面无惧色，理直气壮：“问问你的宝贝儿子，是谁先动的手。林建阳总是欺负人，大家都晓得，你不晓得？”成平撇撇嘴：“有人养没人管，嗤！”

“你……”小二子气得浑身颤抖，若不是碍于身份，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他恨恨地：“等着瞧，不信没人治不了你！”

余老师批评他：“你太冲动了，不考虑后果。”

“我不冲动，后果会好吗？”成平反问：“我觉得你很怕他，为什么呀？”

余老师脸一红，竟无言以对。

林建阳吃了大亏丢了面子，很不甘心，总想报复，可自己不是成平的对手。咋办？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夜阑人静，林建阳被尿憋醒了，向门边的便桶走去。经过成平的铺位，见他睡得很沉，枕头旁放着他的蓝卡其衣服。林建阳灵机一动，拿起衣服，蹑手蹑脚地捱到便桶，扔了下去。不巧的是，这一幕被噩梦惊醒的另一头的小刚子看见了。

早上起床，成平不见衣服，叫道：“谁拿了我的衣服，谁拿了我的衣服？”

无人应答。成平四下张望，小刚子朝便桶呶呶嘴。成平过去一看，衣服浸在便桶里，大怒：

“哪个做的好事？有种的站出来！”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除了林建阳，还能有谁，但还需要证实。

他将目光移向小刚子，小刚子又朝林建阳呶呶嘴。果然是他！

这个林建阳，树敌太多，关键时刻，只有被人出卖的份。

林建阳做贼心虚，没等成平过来，赶紧溜了出去。成平也不去追他，夹起他的被子，三步两步到便桶，扔了下去，再用墙角的木棍在被子上摁了摁。

林建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几天后，爸爸来看成平，小二子趁机告状。爸爸大惊失色：

“这还得了，翻了天了！”他喝令成平跪下道歉。

成平昂首挺胸：“我没错，我不跪！”

爸爸踢他的腿窝，他跌倒爬起。又踢，跌倒爬起。如此几回，他就是不跪。余老师劝爸爸：

“算了算了，慢慢来，我们一起教育他，他会改正的。”

爸爸无奈：“浪妈妈的，我怎各生了这么个犟种！”

没多久，“四清”运动开始了，小二子被查办而离开学校，余老师才松了口气。

三年后，船民子弟小学解散在即，余老师监控期满，要回海东了。

临行前，余老师在寝室拉起了小提琴。那悠长、哀婉的琴声，吸引了全校师生，大家静静地在外面聆听。成平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充满了忧伤、不舍和无尽的迷惘。

余老师出来了，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辨。同学们齐齐叫道：

“余老师好！”深深地鞠了一躬。

余老师放下行李箱，与同事和学生们一一握手道别；

“再见！”

“后会有期！”

她轻轻抚摸赵小丽的头：

“孩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有个好前途。”

“嗯，我听老师的，”赵小丽拖着哭腔。

她拉起钟来友的手：“听老师的话，不要动不动就哭。男孩子要坚强，啊？”

钟来友直点头：“我不哭，保证不哭。”

她来到成平面前，微笑着：“老师欣赏你的勇敢，不赞成你的冲动。记住，冲动是魔鬼，会害了你。”

成平抬起头：“记住了，老师，我一定改。”

余老师嘱咐这个嘱咐那个，要走了。孩子们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围住：

“老师，我们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哭声一片。

余老师流泪了：“我也舍不得你们。相信老师的话，我们会再见面的。”

余老师提起行李箱，走了。同学们鞠躬再鞠躬，直至余老师消失在街的尽头。

望着余老师渐去渐远的背影，想起余老师的种种好处，成平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自古红颜多薄命，他们再见面的那一天，余老师已经坠入万丈深渊，原来的余老师不复存在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