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黛玉听到《牡丹亭》的唱词会如醉如痴？重读《红楼梦》20

冯子由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次日贾母仍领全家过节，不提。

话说元妃临幸大观园后回到宫里，将那日命探春抄录的所有题咏进行了编辑，分出优劣，命人在大观园勒石¹，成“为千古风流雅事”。元妃在编辑《大观园题咏》时，忽然想起，如果那大观园被封锁，“岂不辜负此园”？只有“能诗会赋”的姊妹们进去居住，才“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于是，便命太监夏忠到贾府传喻：“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首要解决勒石的事，“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菖、贾菱、贾萍监工，贾蔷只管十二个女戏子的事。

大观园里免不了有工程要做，比如，园子东北角，娘娘让“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儿”等。还有，十二个小沙弥、十二个小道士的去向问题。

有工程就一定有“包工头”，于是，贾府周边的穷本家、穷亲戚都想从工程中得些银两。比如，贾芹之母杨氏来求凤姐；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走贾琏的门路，求贾府赏碗饭吃。曹公不但对描写豪门贵族的生活熟门熟路，对底层芸芸众生的艰难，甚至是挣扎(比如刘姥姥），同样写的精彩生动！底层人对贾琏两口子的逢迎献媚，表现出当时社会上的人际交往、人情世故，也体现了曹公伟大的人文关怀！

贾府实权派贾琏与凤姐夫妻之间的争执，却在夫妻的调情中进行，在凤姐的坚持下，送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到城外家庙铁槛寺的差事，幸运的落在了贾芹头上，杨氏自然对凤姐千恩万谢。“凤姐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

话说太监夏忠走后，贾政、王夫人回明贾母，遣人进大观园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等。大观园在静静地等待新主人的到来。

宝玉听说将要进大观园居住，“喜之不胜”，高兴地跟贾母“要这个，要那个”的，忽听丫鬓来报：“老爷叫宝玉。”宝玉“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

贾母只得安慰他：“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还叫两个嬷嬷陪着，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

在奶奶的一再打气下，“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风、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外面站着。

几个丫鬟见到宝玉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拉着宝玉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让宝玉趁着老爷高兴快进去！——看到这里，笔者对金川儿的行为非常反感！

赵姨娘打起帘子，让宝玉“挨身而入”，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下面。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贾府的规矩很大！

贾政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然又想起了贾珠。“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已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

 半晌贾政教育宝玉说，元妃让宝玉住进大观园是为了让他好好读书，他警告宝玉道：“……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

王夫人慈爱地摸索着宝玉的脖项，问他是否每天坚持吃药，宝玉回答，袭人每天临睡前服侍他吃。当贾政听到“袭人”这样刁钻的名字的时候，料定一定是宝玉给丫鬟取的，“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心中不免来气，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说翻脸就翻脸！

宝玉慢慢的退了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到贾母处，“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

 回至贾母跟前，黛玉也在，宝玉便与黛玉盘算住在哪里好，黛玉喜欢潇湘馆，“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黛玉的想法正中宝玉的下怀，说“……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正商量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

于是，“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贾府太讲排场了！网上有人说再顾几个“保安”就行了！

到二十二日，大家一齐进园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从此，大观园就成了青春乐园！

　　自打进园以来，宝玉心满意足，每日和姊妹丫鬟们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

宝玉闲时写了几首《四时即事诗》²，“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

隔巷蛙声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

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

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姣懒惯，

拥衾不耐笑言频。

（这里的“蛙声”在其他版本中是“蟆更”，就是打绑子的报时声，小鬟就是年纪小的丫头。）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

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

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

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

帘卷朱楼罢晚妆

（ “倦绣佳人”指绣花绣累了的美人，“麝月”指月亮，“宫镜”指月宫的妆镜，“檀云”即香雾，檀木为香料，“荷露”指美酒，“滑”指美酒味醇口感好。）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

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

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

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

沉烟重拨索烹茶。

（“绛芸轩”是宝玉的卧室，“桂魄”指月亮，因传说月中有桂树。“金凤”，原是金凤图案，这里代指绣有金凤图案的被子，“翠花”指以翡翠之类镶嵌的簪花等发饰，“酒渴”指酒后口渴）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

锦罽鹴³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

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

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

扫将新雪及时烹。

（“梨花”指雪花，“酒力轻”指酒劲不足，“试茗”指尝试最佳的烹茶方法以烹出好茶。）

不想这《四时即事诗》被抄录传了出去，“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三四岁的公子所做而称颂不已；而有些“轻薄子弟”，却喜欢“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不同人对宝玉的即事诗有不同的欣赏角度，看官不妨上网浏览，去体会一下。笔者觉得百度网上的翻译最优美、贴切：

春夜即事诗：

霞被云帐，任凭丫鬟随便地铺陈，我的心牵挂在隔院，却只听到那边传来隐约的打更声。眼前虽已交了春，可枕上还有些寒意，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只怕日思夜梦的她还未安睡。汩汩涌出的泪水浸湿了绣枕和衣袖，她是在为我哭泣呀！她点点滴滴忧愁不断，是因为还在生我的气。小丫鬟们由着自己的兴致懒散随意惯了，抱着被子谈笑连连，真拿她们没有办法。

夏夜即事诗：

绣花倦了的美人正在幽幽地做着好梦，金丝笼内的鹦鹉学舌呼唤着“要茶汤”。皓月照得窗前一片明亮，好像皇宫打开宝镜；檀香染得房内烟霭沉沉，好像皇宫点燃御香。趁着月色好到凉亭小憩，喝一口琥珀杯里倒出来的滑润的荷花露，吹一会掠过柳树梢头进入玻璃栏杆的清爽的晚间风。呀，水边的处处凉亭内满眼姐妹们的白绢衣裙飘动，红楼内丫鬟卷起绣帘正等着她们回去卸晚妆呢！

秋夜即事诗：

怡红院内丫鬟们的嬉笑声终于停息了，皎洁的月光流泻，浸透了红色的窗纱。满是青苔的虎皮石地上睡着仙鹤，水井畔梧桐树上的露珠打湿了借宿的寒鸦。我房中的几个丫鬟，有的正抱了绣有金凤凰的锦被准备舒展铺床，有的倚在外面花廊栏杆上听秋虫低唱，才刚回来正在卸晚妆呢。我因晚饭多喝了一些酒，在这美妙迷人的秋夜里口渴睡不着，要丫鬟把炉子重新拨旺煮茶来喝。

冬夜即事诗：

梅花翠竹进入梦乡，已到了半夜三更，我虽有温暖的羽毛锦被，却仍未安睡。白雪盖没了大地，再也听不到婉转的莺啼声；松影铺满了庭院的雪地，只见仙鹤在悠闲地信步歌吟。冬夜漫长丫鬟们都没睡意，袖内生寒嚷嚷手冷，调皮撒娇少了殷勤热情;我因不胜酒力，加穿了貂皮裘衣，作上一首诗别有趣味。更使我高兴的是丫鬟中有人品尝出好茶味，及时扫了新雪来烹煮给我解乏助兴。

网上更有人看出诗里嵌入了几位青春少女、侍儿的芳名。笔者看出有：黛玉、麝月、琥珀、秋纹、茗烟、茜雪。看官您有什么看法？



宝玉在大观园里与钗、黛、迎、探、惜、李纨及众丫鬟们一起度过了春夏秋冬，是女儿国里唯一的男性，好不快话！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其实他只是不管大观园外的春夏秋冬，园内没有四书五经，没有管束，只管充分享受、体会园内四季景色变化，四首风花雪月的即事诗，记录了大观园内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大观园就是宝玉心里的“人间太虚幻境”！

诗传出去后，“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宝玉到底是小孩子，“一发得意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每天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当然会“不自在起来”“出来进去，只是发闷”“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状便知：想必“是宝玉玩烦了”。——好一个在脂粉堆里混的纨绔子弟，黛玉口中的“无事忙”，一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闲人”！也难怪贾政着急，贾府的复兴靠他是靠不住的！

茗烟便买了许多古今小说，都是“传奇角本”，比如“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宝玉“踟蹶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没人的时候看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三月中旬的一个早饭后，宝玉走到沁芳闸桥边的桃花树下，在一块石上坐下，展开《会真记》⁴（《西厢记》）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时，一阵风吹过，树上桃花纷纷飘落，“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好一幅优美的画面！

 此时黛玉恰巧来了，她“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请黛玉把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水里。

黛玉却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黛玉的话有深意：大观园外是个污染的社会，大观园内的青春是纯洁的，宝黛是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他们想保持这纯洁，就连花儿也不要被污染！

黛玉发现了宝玉手里的书，也要看，宝玉说：“……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宝玉把自己比成了张生，把黛玉比成了崔莺莺。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责怪宝玉用“这些淫词艳曲”欺负她！说到“欺负”二字，眼圈儿也红了，转身就走，说要“告诉舅舅、舅母去”！——笔者以为黛玉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吓的宝玉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于是就起誓，说什么“要有心欺负你”“变个大忘八”“替你驼一辈子碑去”等，逗的黛玉扑嗤”的一声笑了，笑话宝玉是个“银样蜡枪头”⁵。说着就一起收拾花瓣去了。

埋好花瓣，袭人来请宝玉回家换衣服，说大老爷身体不好，老太太让宝玉去请安，宝玉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去了。

黛玉回房间，路过梨香院墙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黛玉偶然一字不落地听到两句戏文：“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黛玉听后，感觉很缠绵，原本不太喜欢戏文的黛玉也止步侧耳细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黛玉听了这两句，不禁想：“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

当黛玉听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时，“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诗，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

黛玉忽然想起古诗句：“水流花谢两无情”⁶和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⁷，又想起方才所与宝玉一起看的《西厢记》中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为什么黛玉听到《牡丹亭》的唱词“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竟然“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了？笔者以为，戏里的杜丽娘与梨香院墙外的林黛玉，有同样的心事，都是清纯少女，都在感叹青春像春天一样短暂，花儿、美貌、青春、爱情等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林黛玉多愁善感，生性敏感，很容易联想到自己命运，空有美貌才情，怎奈岁月似流水，一个孤女的感情怎样寄托？她希望宝玉与她都不要辜负了大好光阴！

正在黛玉无限伤感时，“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本回结束新出现人物6人，累计199人。

 冯自由

2022年7月20日



注：

注1：勒石指在石头上刻字。

注2：即事诗：以眼前事物为题材的诗。

注3：罽(ji)：用毛做成的毡子一类的 东西。

鹴(shuang)：一种水鸟。

注4：《会真记》是唐朝元稹所做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元朝王实甫把故事内容改编为杂剧，取名《西厢记》，也有用唐传奇《会真记》称杂剧剧本的，即所谓的“新杂剧，旧传奇”。

注5：“银样蜡枪头”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也是《西厢记》里的词。

注6：唐·崔涂的诗《春夕》：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

胡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

注7：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浪淘沙·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