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蝴蝶在哪里栖落

唐继东

蓝蝴蝶在哪里栖落——唐继东《开满蓝蝴蝶的夏天》序作者：任白 有一句几乎被用滥了的网络熟语，用来形容努力超越现实人生的琐碎庸常，用各种心思创意“雕刻时光”的人，叫“把日子过成诗”。在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一种潦草而又轻忽的赞美，经不起“把多少日子过成诗”或者“过成什么样的诗”的追问，只是有情怀有情调的别称而已。但如果有人把这种说法和唐继东联系在一起，这句多少有点虚飘的赞扬就被充实和验证了，因为她确实在日复一日地用诗的价值营造自己的日常生活，用诗的细节去编织自己的生活肌理，用诗的意象去建构自己的生活意趣。对于唐继东而言，这几乎成了一项非常严肃的事业，它是对个人志趣的成全，有时候也还是对亲人亲情的一种承诺。认识唐继东很多年了，这些年对于朋友们而言，她的形象或者角色一直稳定而又多元：聪慧细腻的诗友文友、干练成熟的职业女性、雪中送炭的热心“哥们”。这些看似难以兼容的形象奇妙地重叠在一起，其中的丰富无法被简单的概念说透“除尽”，这大概就是文学造化的奇妙，但凡与文学长久相伴的人，除了有“文气”作为统一的可供识别的标签，更大的空间里是人人不同的修炼与转化。一千个读者眼里会有一千个不同的哈姆雷特，一千个写作者也会有对文学滋养的一千种不同的汲取和转化方式。《开满夏天的蓝蝴蝶》是继东的第三本诗集，内含四个小辑。其中辑一是用诗歌的方式对二十四节气进行了一次非常的诗意巡礼；辑二是写旅行，记录诗意中的远方；辑三更特别，是人间烟火和诗意诗情的奇妙耦合；辑四更多涉及诗的本体，是对诗和诗意人生的沉思与发挥，诗集名字《开满夏天的蓝蝴蝶》就源自此辑中的同名短诗，可以说这一辑是全书的重心，是全部诗意汇聚之所。从结构上看，这四个小辑写了诗意的时间、诗意的空间、诗意的日常和诗意的神接八荒，可以说，继东在这本诗集中实现了用诗意对世界、历史和人生的全面接管和彻底改造。我相信这种接管与改造对继东而言并不是源自规划清晰的蓄意而为，而是她日常状态的一种自然呈现，而这就更为难得，这说明诗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继东生活的“内置程序”，是一切决定生活具体形态的底层逻辑。甚至可以说，诗歌的缺席对于继东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二十四节气本身就是中国人的一项诗意创造，是以农事和物候为介质对自然时序的重塑，其中既蕴含着对自然规律深刻的观察总结，也包含着对时间与季节的诗意想象。“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歌》）把时间流转和物种（包括人类）生息紧密嵌合，给时间以生命，也用时间唤醒生命，这是中国人的时间之诗、岁月之诗。而继东用新诗自由体的形式把二十四节气一个不落地写了一遍，古典意象通过舒展自由的诗句得以再现，其中自然带有致敬和继承的初衷：白雪还在红尘的窗外行走万物憔悴唯有绿竹青翠案头素白书页上印满它黛青的影子——《雨水，那一株玉树临风》翻开昨日记忆，有诗意兰舟，苍翠青山在水中行走就让夜的睫毛挂满梦幻，春来时蓓蕾绽放是的，你要做足够的事等待春来。要清茶洗心学会欣赏红尘之美折下几枝婉约诗句，插进透明的瓶中——《春分·红尘之美》白雪、绿竹、青山、兰舟，这些充满中国古典诗意的物事被重新安顿在全新的诗歌节奏当中，全无违和之虞。这也许是一个启示：在时间和历史的演进中，总有些东西是需要并且可以留存下来的，而这其中包含着中国的美学精神，彰显着古典诗学在今天的现代语境中的生机活力。继东的诗句中，古典意象密集繁复，诸如：桃花、新柳、花径、踏歌、艾草、杯盏、流水、裙裾、芙蓉、古道、庭院、酒肆、把盏。。。。。。这些意象汇在一起，就像在现代语境的汪洋大海中填海造岛，终于建成了一个古意盎然的精神飞地。它因孤绝而优美，因优美而泛出罕见的微光。当然，说在这二十四节气的诗意回转中只有古意也是太过绝对，在那些桃花流水和浅斟低唱间，一些潜流的暗影不时闪现，似乎是在提示读者今夕何夕：夜色有水则妖两岸灯光用妩媚的唇诱惑涉水而来的行者五月，波光粼粼处是水妖的巢穴哪个懵懂着的杨柳用绿色倒影蛇一般，游向梦的深处——《小满：江南，临水而居》唯有从春天枝头一路走来的红叶不知疲倦的绽放她把那么多风雨里的故事收藏在沉默的叶片每一个故事都是无题——《小雪：白雪，红叶，蓝蝴蝶》多意的现代、难言的今天终究还是无孔不入，总是在语言和意识的尽头留下无解的沉默。所谓“诗和远方”已然成了现代人的精神安慰剂，其实“诗”和“远方”是一对互为表里的良伴，“诗”是内在的“远方”，而“远方”则是由距离催化而成的“诗”。辑二正是用诗写远方，并在书写中参悟诗与远方的内在关联。有意思的是，这一辑的十四首诗中，写江南的有十首，占居绝对主导地位。细读之下，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江南是继东痴迷的古典意象的原生地，巨量的唐诗宋词织就了一个烟雨漫洇、浅斟低唱的诗意江南；二是这些深情的书写并不只指向对地理远方的漂泊游历，而是对真挚友情的一再寻访。因为古人和故人，江南便成了精神和友情双重意义上的故乡。其实我只是想寻回那把遗落在雨季的花伞只是想停泊在光阴的岸边推开窗子，看一看江南——《扬州·声声慢》我听见春天用银子的声音呼唤偶尔邂逅的云朵回过头去她安静的眸子里分明盛着这个季节里最明媚的烟雨——《扬州·水调歌头》江南美物，有待寻回，只因它一再从梦中浮现；心中故人，频频回首，却为她是岁月流逝中不变的慰藉。有意思的是其中和扬州有关的诗作，都被冠以“声声慢”“水调歌头”“踏莎行”这些的词牌，这些自由体虽然形式上也是参差不齐的“长短句”，但和词牌相关的格律毫无关联，我特意就这种“犯规”的操作询问继东其中原委，她笑说没啥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调性”一致，就这么写了。原来如此，这可真够写意的。但细想之下，这种有类戏仿的写法因为有深情做支撑，既没有轻慢传统，也没有“玩坏”江南的芳草美人，有何不可？当然，这个江南并不是从古代典籍中走出来的“原版”江南，而是有咖啡、红酒、酒吧和冰激淋的江南，是拥抱了现代元素和当下情绪的江南：我把时光折叠再折叠却总是掩不住那个多雨的季节索性把它在阳光下铺陈暴晒、碎裂，直到变成风中的微尘——《上海的香樟树》江南不但多雨，而且，也是时光演进最为快捷剧烈的地方。故园在据守中演化，故人在守望中同行。这就是光阴的故事，也是一个在诗意中寻找居所之人最美的梦境。在以往的阅读习惯中，美食更适合用随笔散文的方式书写。远的像袁枚《随园食单》，近的如梁实秋《雅舍谈吃》、汪曾祺《人间种种清香，好想尝尝》等。挥洒自如的文字，更适合呈现繁复驳杂的美食世界。所谓“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口腹之娱，是人的日常所需；锦绣诗行，却是心中的远方。这两个看似难以调和的东西被继东在辑三中大胆地搅拌在一起，并且动用各种传统和非传统的烹制手段，终于端出了一盘盘口味新奇、身心咸宜的创意美食。她们穿绿衣裳她们穿红衣裳她们穿白衣裳她们化作段她们化作薄片她们化作不同颜色的汤汁常常，我用最喜欢的红色炒锅完成她们最后的舞蹈她们嬉笑、跳跃、融合在花朵雕刻的碗盘中完美定格我把属于她们的一瓣瓣记忆种进诗歌的土壤书页葱绿开满食光的淡香——《为食物们写一本诗集》由此可以看出，这不是作者的偶一为之，而是既有热爱驱动，又有系统规划的写作实践。也正是源于这样的大胆和热爱，这一辑中出现了很多精彩的段落：月光是落在菜谱上，一只白色蝴蝶竹篮里的鱼轻轻一跃水就瘦了——《写诗的厨娘》在池水边缘的草木里面采一束香草小小草叶在火焰上舞蹈茭白用薄薄的声音印成洁白书页翻一次味道，就浓了一层——《在下厨的间隙读〈草叶集〉》时光像诗歌一样安静专注把一个个标记为蔬果的汉字雕成花朵的样子热油、添水慢慢煨煮——《煮一道菜，以诗歌的方式》别致精巧，甚至有一点精灵古怪。食物及其烹饪过程被一种充满惊奇的眼光所切分，被很多欣喜雀跃的诗句溶解重构，这是一个奇幻的料理方式，或许在传统料理、时尚轻食、分子料理之外，可以称之为诗意料理吧。当然，这诗意也并不一味精巧轻盈，当它和逝去的时光浑然一处，就平添了无限况味：而今我在城市里做一条故乡的鱼煤气火舔舐锅底的声音比土灶轻微许多鱼在煎熬中挥发江水的土腥从小时候院子的酱缸里舀一勺酱还有茅屋前晾干的辣椒红色，性格火爆和生抽老抽葱姜蒜糖还有醋纠缠得不可开交——《酱焖鲤鱼》土灶和农家酱都藏在记忆中，也藏在今天对酱焖鲤鱼味道的多重想象中，今天和昨天，城市和乡村，就这样杂俎乱炖，还能界限分明地剥离开吗？我借用所谓大数据的方式统计了“蓝蝴蝶”在这本诗集中出现的频次，一共有20次之多，是如假包换的高频词。高频词的出现，毫无疑问是作者心之所系的自然呈现。大部分情况下，它是无意中的叨念与铺陈，当它被读者意会，就会瞬间读取写作者内心的秘密。但它也会给读者带来解读上的挑战，作为一个密集出现的意象，身上到底集合了作者什么样的内心图景？每次在一首诗作中的具体呈现，有多少不同内含？这些都有待读者的细心辨析：一切还原成白风、鸟鸣、昨夜的旖旎梦境蓝蝴蝶在透明的意象中翩然飞过——《冬至，一切还原成白》一片“还原成白”的萧索中，蓝蝴蝶是葱茏与繁茂的化身，是缤纷夏日的彩色翅膀。它的“闯入”是盛夏的意志，更是作者对生命热情的魂牵梦绕。诗歌中的蓝蝴蝶在花海中穿行湖面飞鸟洒下一枚枚透明的鸟鸣——《查干湖·秋行》旅行从来不是自然景观由远及近的简单过程，旅行者心境的投射随时发生，更何况旅人即诗人，自然景观必须接受诗意的渗透与改造。在开满蓝蝴蝶的夏天相遇就是我和一枝荷花注定的宿命——《情诗》美好之物从来不是孤岛，它们互为印证，彼此依存，是一个完美生态的有机体。甚至，它们是彼此的宿命，是美对美的呼唤与成全。细数，20朵花开从遥远海上漂泊而来的消息化作一只蓝色蝴蝶迷离了荷花的梦境——《盛夏花朵》因为能量的聚合传导，太平洋彼岸的蝴蝶翅膀可以煽动一次风暴；因为花香的沁人心脾，大海这边的香魂也可以化蝶成蕊，长久地居留在一朵荷花的心中。风把午后的天空吹得很远只余一池残荷每一片荷叶都写满那只蓝蝴蝶关于夏天的记忆白雪，从天空中落下的声音是无法言说的洁白——《午后，看残荷白雪》最终，不死不败的是化身蓝蝴蝶的诗歌意志，是刻印在残荷上的记忆的筋脉，说到底，是人对美和诗意的执念。加缪说，“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心里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诗歌就是这样的夏天，它被一群蓝蝴蝶的翅膀所充溢，被它们煽动时的七色流光所覆盖。对于写作者来说，诗意的夏天是不会消逝或走远的，当然，更是不可战胜的。从写作状态的简单划分上说，唐继东是个“业余”的写作者，但诗歌对于她日常生活参与得如此之深，却又为一些“专业”诗人所不及。蓝蝴蝶总是不期然间出现在她生活的不同时间与空间，它飞舞，就有诗句浮现，它栖落，就留诗意长存。（作者系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