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如是

低处的灯盏

□蝉鸣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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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入伏，天倒凉了下来，这一凉，就会凉到霜降。入九入暖，入伏入凉，在北地，气候向来如此。所谓酷暑，于海拔1500米以上的黄土高原，也就十天半月。今年夏至以后，天旱少雨，最高气温超过了摄氏30度，人人喊热，处处干燥，简直和关中平原一样了。与关中不一样的是，我们这里尚有习习山风，从北边窗户吹进来，又从南边窗户钻出去，拂得花枝轻颤、人身清爽。即使没有风，安居窑洞里的人依旧舒畅如羲皇上人，斜欹于土坑的苇席上，享受着从厚厚的黄土里沁出的丝丝凉气，——是清晨的露水打湿衣衫的凉，是熟睡的婴儿额头上轻伏的凉。高天上日头再毒，厚土下的窑洞里，三伏天也就二十二、三摄氏度的样子，简直比用空调还爽。

​ 而窑终是被人遗弃了，正午，住在平房、楼房里的人吹着风扇还感到汗涔涔的，窑的凉爽仅成了老年一代的记忆。望着破败不堪、草攀树掩的窑洞，孩童们诧异地说：这能住人？不会有蛇吧？细究起来，伏羲、女娲都是人首蛇身，后人只不过是直立行走的蛇虫而已。蛇居洞中，人也居洞中，人在向蛇、鼠、蚁学习呢。盖房盖楼，不过是向鸟学习的结果，学着学着，巢变成了笼，聪明的人类亲手把自己关进了林立的笼子。摩天入云的笼子，蝇上不去，鼠上不去，蝉呢，更是飞不了那么高。而深凹于黄土的窑洞前，蝉一会儿伏在枣树上叫，一会儿伏在梨树上叫，胆子肥些的，干脆伏在窗棂上叫。它们玩命地喊着，仿佛在提醒树呀菜呀花呀不要昏睡过去，得抓紧时间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

​我也曾捕到蝉的，捕到又放飞了，看着它一蹦子跃出手掌，刹那间我既体会到孙猴子一样的欢喜、又感到如来佛般的空明。蝉的叫声，来自它腹部的发声器，而不是用口腔，若用口叫，蝉的嘴恐怕要着火了。蝉是高洁之士的象征，饮露食花，栖居高枝，不默而生。蝉与蚂蚱一样，好吃西葫芦花、南瓜花，这两种花，状如喇叭，色泽明黄，以鸡蛋、淀粉调汁裹之油炸，据说味道别致。蝉种类多，有绿蝉、灰蝉，我所见的，一律素朴如牛衣。苜蓿地中蚂蚱最多，逮它们不费吹灰之力，葱绿色的个头大，土黑色的体型略小，但它们胃口好得很，在䵚黍竿扎成的笼子里噬花如命，沙沙有声。蚂蚱，是夏天的七品带刀待卫，好杀伐，比蝈蝈——《诗经》里所说的斯螽更勇武。文人雅士争相咏蝉，吟咏蚂蚱者极少。咏蝉诗当中，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最为著名：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露重风多，蝉的时运与诗人的时运如此相像。那么多动人心弦的诗，其实不是诗人们的杰作，而是蝉的绝唱。柳屯田落笔即言“寒蝉凄切”，一种凄寒，与酒的温热骤然相遇，杨柳岸边，晓风似水，残月如眉，自嘲奉旨填词的寒士，体味尽了世态炎凉。

秋天的确是蝉叫来的，蝉鸣日稀，凉气便在晨昏愈来愈重，重到树叶擎不住了，菊花擎，菊花擎不住了，杮子们憋红着脸来擎。

一个人用蝉蜕熬成药水，医着他薄如蝉翼的睡眠。秋，比盛夏的蝉唱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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