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石义堂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爷爷去世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里,我也一直想写一点东西来纪念他,但一直没有写成。除了我自己懒散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我爷爷本身就很平凡,在他身上,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不过就是像我们那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在农村默默生活了一辈子,生儿育女,辛勤劳作,在黄土地上洒尽了身上最后一滴汗水后,不可逆转地衰老,生病,最后离去。就像这高原上的一粒尘土,从黄土中来,到最后又归于一抔黄土。</p><p class="ql-block"> 昨晚,手机上收到我的一个学生发来的短视频,是她拍摄的她的爷爷。视频里,她尚在病中的爷爷想抽烟,但因为有病在身,孙女不想让他抽,柔声细气地叫他把烟交出来。看着他把烟递过来又缩回去脸上似乎有无尽委屈的样子,我的心一颤,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爷爷。</p><p class="ql-block"> 爷爷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的父亲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尽管家里很穷,他脾气也不太好,但还是把我爷爷送去读了三年的初级小学,识了几个字,后来因为家里境况不好就没再读下去,跟上我大太爷学了阴阳。据后来爷爷给我讲,我大太爷那时是我们那个地方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阴阳。说起别人不知道,一说起“石阴阳”,老老少少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本事大,名气大,自然架子也大。每次到了事主家里,都要先躺在炕上抽一锅大烟,我爷爷就站在旁边端茶水,递火纸。过足瘾之后,这才给人家翻黄历掐指推算,安排事情。爷爷跟着这样的师父,长期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了一身的本事。</p><p class="ql-block"> 解放以后,因为破除封建迷信,爷爷这身本事也没了用武之地,就在家里本本分分当了农民。他记性好,悟性高,人也勤快,学啥会啥。据他说还在1958年的时候当过合作社的社长,当时正赶上“大跃进”,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被抽调到平凉华亭去大炼钢铁去了,只有他领着社里一帮老弱病残在坚守。那一年其实是农业上的一个丰收年,秋季庄稼长势特别好,但到了秋收季节赶上连阴雨,又没有壮劳力,爷爷眼瞅着好多庄稼因为来不及收割烂在了地里,急得流下了眼泪。为此奶奶后来在我们面前还笑话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像刘备一样”。</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后来爷爷说起来的。我自己印象比较深的是爷爷曾经被抽调去参加过一个“果木嫁接修剪培训班”,回来后就在我们那里的一个叫“放马山”的林场当技术员,主要任务是指导林场的其他人嫁接和修剪果树。后来在我们家自己的苹果园里跟着爷爷劳动的时候,他还给我讲解过果树修剪留枝的“一主三副”的口诀,只是具体内容都已经记不清了。</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有一次爷爷将我和大弟弟领到林场玩的情景。放马山林场的场部是在一个叫“小高山”的山腰挖出来的一排大窑洞,有一天,爷爷在他住的窑洞的地上用荆条编着筐,我和弟弟在炕边玩。林场有一支猎枪,平时都是用完把空枪挂在墙上,只有再用的时候才装枪药。但那天可能是哪个林场工人把枪药装好了但没来得及用,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枪挂在墙上,而是斜靠在炕边放在地上。顽皮的弟弟看见了,就开玩笑地端起枪对着我说:“哥,我要把你枪毙了”,我一看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就本能地往边上闪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弟弟就在这时候扣动了扳机,只听得“砰”的一声,散弹射到门口对面的土墙上,把碗口大的一块土打了下来,枪声震得窑洞顶上的土往下刷刷地掉,巨大的后坐力把弟弟杵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爷爷也一下子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起来看我受伤没有。我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吓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爷爷一看我没有受伤,平时从来不发脾气的他在弟弟屁股上狠狠扇了几巴掌。后来我开玩笑对弟弟说,要不是我本能地闪这一下,咱家里就没有这个大学生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脾气好,胆子也小。他一辈子几乎没杀过生,说是“几乎”,是因为就像人常说的“泥人也有个土脾气”,有一次,他实在是气急了,居然亲手把我们家养的一条叫“黄铃”的狗给勒死了。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家养了一只奶羊,是给我小弟弟供奶的。我小弟弟长到两岁左右的时候,家里想把那只奶羊卖掉。我爷爷特地把奶羊拉到麦地里,让羊吃最爱吃的麦青,想着让奶羊吃得肚子鼓鼓的,就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爷爷把羊用一根绳子拴着,绳子的一头钉在麦地里,他自己圪蹴在地头抽烟。结果我家那只调皮的狗跑过来跟羊闹着玩,羊受到惊吓,一下子挣脱绳子跑掉了,爷爷好不容易把羊撵上拉回来重新钉到地里,没眼色的黄铃又一次把羊吓跑了。如此这般三次,眼看着集市就要散了,爷爷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他把羊拉回家赶回羊圈里。拿了一条牛皮绳栓了个活扣,把狗叫到跟前。倒霉的黄铃还在他眼前摇着尾巴撒欢,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要大祸临头。爷爷把绳子的活扣套进黄铃的脖子里,另一头甩过我家杏树的树杈,使劲一拉就把黄铃吊在了半空,不一会儿就狗命呜呼了。虽然自家的狗死了大家都觉得可惜和不忍心,但当时贫寒的家境也不容许浪费狗肉和一张狗皮,所以最终还是把那只狗煮着吃了,但吃的时候爷爷没动一筷子。</p><p class="ql-block"> 1981年我考上了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当时社会环境已经比较宽松了,“阴阳”这个行当又时兴起来,而且收入不菲。看着许多半路出家的“二吊子”到处混吃混喝,了解爷爷手艺的人都劝他出山,但爷爷一直不为所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再来一次“文革”那样的运动,影响了我的前程。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形势进一步宽松,爷爷这才重新捡起他的老本行,开始走动起来。那时候家里的柴米油盐的开销,基本上都是靠爷爷的手艺换来的。</p><p class="ql-block"> 爷爷一辈子有两件伤心事,别人在他面前不能提起,一提起就惹得他泪流满面。一件事情是他有一个弟弟,十几岁的时候生了病,因为家里穷治不起,眼睁睁地看着夭折了。另一件事情和我大弟弟有关,有一次爷爷领着我两岁多的大弟弟去收鸡蛋,弟弟看着爷爷从鸡窝里拿出来的两颗热乎乎的鸡蛋,仰起小脸好奇地问了一句:“爷,这鸡蛋能吃不?”一句话问得我爷爷热泪横流,连忙说:“能吃,能吃,爷爷这就给你做着吃”,就把我弟弟领到灶房,把鸡蛋给我弟弟炒着吃了。我能想象当时爷爷愧疚的心情:孙子长到两岁多了居然还不知道鸡蛋能不能吃,自己这个当爷的是多么不称职啊。但当时就是那样的现实:家里人口多,生产队分的口粮不够吃,家里养的几只鸡下的蛋,都拿到供销社换了油盐醋和火柴等生活必需品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因为家里穷,只念了三年书。但他对我们弟兄几个念书特别重视,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时候想要个念念想想的文具什么的,从来不敢给脾气不好的父亲说,都是跑到爷爷跟前要。这时候,爷爷就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毛两毛的零钱给我。好在我还比较争气,上小学的时候年年都能得上“三好学生”的奖状,拿回来后,爷爷就小心地贴在我和他住的窑洞里土炕后面的墙上,贴好以后还要仔细端详一番,看看贴得端正不端正。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点上一锅旱烟抽几口,摸摸我的小脑瓜说:“崽娃子,好好学,看咱人老几辈能出个人不!”</p><p class="ql-block"> 爷爷一辈子都有一颗善心,因为自己也是穷苦人,过过苦日子,所以一些穷苦人家有了丧事请他去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计较报酬的多少。家境好的人家给他五十一百他也收,穷苦人家给他二十三十他也不说什么。爷爷也很节俭,对吃穿都不讲究。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家里日子也逐渐好起来了,盖起了新瓦房,平时隔三差五饭桌上也能见到肉菜,他就觉得自己是在享福了。有时候我给他买几件新衣服,他高兴地穿上试试,就又脱下来放到柜子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穿,他说还是旧衣服穿着舒服。</p><p class="ql-block"> 爷爷出生于1923年,去世于2014年农历闰九月二十四日,享年92岁。记得那时我正在教育部考试中心参加全国教师资格考试命题工作,一天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是我爷爷病危,我连忙向领导请假,赶上了最迟的一班飞机到西安,又从西安找了一辆专线车回到了家里。等到家里的时候,家里人已经给爷爷穿上了老衣。我看到爷爷静静地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床上,眼睛紧闭,嘴微微张着,呼吸细微但很急促,摸了一下脉搏,一阵快一阵慢。父亲说,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医生就说人已经不行了,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大概就是等着你回来吧。我俯身在爷爷耳边大声说:“爷,我是义堂,我回来了!”爷爷没有什么反应,但很快呼吸就微弱下去,大概过了不长的时间,就再没了任何气息。</p><p class="ql-block"> 等到我们弟兄几个和父亲一起把爷爷停到灵床上,在脸上盖上苫脸纸后,我才有机会问起爷爷发病的情况。据父亲讲,爷爷在前一两天还好好的,我大弟弟在我们街上有个门脸房,家里有暖气,考虑到当时天气冷了我爷爷在老家上厕所不方便,就让我爷爷到他那里住上一阵子。爷爷很高兴地去了,当天晚上还吃了一大碗饭,晚上9点左右还和我弟弟及我侄儿一起玩掀牛的游戏,十点多就睡了,睡到凌晨1点多的时候,我弟弟听到有动静,起来一看发现我爷爷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说话也呜呜啦啦说不出来,就赶忙给我父亲打电话,把爷爷送到医院。经过诊断是脑梗,在医院治了一天,他的意识一直清楚,就是说话说不出来,医生给他输液的时候,他用能动弹的那只手一直撕扯输液的塑料管,嘴里呜呜地喊着。我父亲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回家,不想去世在家门外边。在跟医生商量了之后,我父亲就把他拉回了家,从发病到去世,一共也就不到两天。</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去世一个月之后,我弟弟的孙子出生了。只差一个月,辛苦了一辈子的爷爷没能见到他的玄孙。</p><p class="ql-block"> 2022.7.18草就&nbs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