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认识堂哥二奎,是在1979年10月。那一年,他跟随江淮安三叔到连平投奔江爸,来搞副业。</p><p class="ql-block"> 江爸通过熟人介绍,找了一份打石头的小工程,打石头是五华人的拿手强项。</p><p class="ql-block"> 石场离江爸工作的工厂不远,大概三里地外的二渡水。</p><p class="ql-block"> 工棚搭起来后,开工入伙,三叔邀请江爸和江淮安去工棚吃饭。</p><p class="ql-block"> 在低矮简陋的工棚里,江淮安第一次见到堂哥二奎。</p><p class="ql-block"> 他18岁,比江淮安长两岁,身材偏矮,只有167左右,但,特别墩实,最特别的是他生就一副大圆脸,特别像农村人家里使用的大号钵头。</p><p class="ql-block"> 三叔见到江淮安来了,忙介绍说:“淮安,过来。抵只係仪砵头哥。”</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一听愣了愣,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忙趋前伸出手说:“钵头哥,捱喊淮安。”</p><p class="ql-block"> 堂哥二奎忙将右手掌在衣摆下擦了擦,握着江淮安的手说:“仪就係阿伯计满崽淮安啊,比阿哥都高俚,读几多年级啊?”</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特别有力,握得江淮安的手都有点发麻。</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回答说:“捱读高二俚,明年就毕业喽。”</p><p class="ql-block"> “阿伯,快滴坐,先吃杯茶,饭马上就好俚。”钵头哥转过去招乎江爸。</p><p class="ql-block"> 堂哥二奎,是江淮安堂叔的大儿子,大名叫江安奎。至于老家的人为什么会称呼他二奎,他一直没搞清楚。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大家基本上忘掉了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喊做钵头。</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和砵头哥前后就见过三次面,说的话加起来不足一百句。</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到连平二渡水石场20天后。那天晚上,江淮安放学回来,他到厂里来找江淮安,见面他说:“淮安,阿哥明朝日就转屋家,今夜想同仪聊下。”</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疑惑的问:“屋家有唛介事吗?”</p><p class="ql-block"> 他说:“冇事,係捱爱转去当兵。”</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又问:“招兵唔係结束哩吗?”</p><p class="ql-block"> 他说:“係呀,捱也奇怪,今年招两次兵,第一次涯错过俚,抵次捱一定爱报名。”</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有点疑惑的说:“晓唔晓同对越自卫反击战有关,仪还係唔去好,万一上战场,让奔办?”</p><p class="ql-block"> 他笑了笑说:“傻崽,打仗赖有喊新兵蛋上计。当兵係捱计唯一出路,捱唔想一辈子呆在三源洞。”</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想想也是,中国军人那么多,打个小越南,哪里轮得到刚入伍的新兵蛋。钵头哥读书不可能了,唯有当兵,在部队努力向上,也许能混个干部,就能转业当国家干部了。</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陪着钵头哥漫步往二渡水石场走,深秋夜,凉风习习。远山似一堵巨大的屏障,黑沉沉遮挡了他们俩的视线。</p><p class="ql-block"> 他们俩偶尔你一句,我一句的聊。江淮安穿着解放鞋的脚极不安分,时不时踢起路边的石子,滚到远远的。</p><p class="ql-block"> “淮安,仪係沥(聪明)崽,一定能考上大学计,爱珍惜。”钵头哥以过来人的语调嘱咐说。</p><p class="ql-block"> “嗯,尽力喽,考得上最好。仪去俚部队,争取提干。”江淮安也鼓励他说。</p><p class="ql-block"> 他们俩走回了石场,三叔已经入睡,江淮安就没有进工棚。</p><p class="ql-block"> 与钵头哥道别之后,江淮安转身往回走,融入深秋浓浓的夜。一阵凉风袭来,他打了一个激灵,身子缩了一下,莫名的冒出一丝不祥的意念。</p><p class="ql-block"> “呸呸呸,狗屎沷。”江滩安喃喃自语,并往地上吐了几口口水。</p> <p class="ql-block"> 80年5月,回了一趟老家的三叔,返回二渡水石场,带回来一条震撼江淮安灵魂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堂哥二奎牺牲了,死在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p><p class="ql-block"> 三叔告诉江淮安,二奎回家去报名参了军,强化训练三个月后,就被派遣去了广西中越边境线,对越自卫反击战已经尾声,他所在的连队进入前线战场几十公里一座大山里,原地待命,在哪里猫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撤退命令。不知是向导出了问题,还是进入陌生地方迷失了路,撤退时没有原路返回,快到国境线了,前方刻着“中国”鲜红字样的界碑清晰可见。突然,二奎的左脚塌陷了几寸,新兵就是新兵,以为是踏上腐蚀层,脚自然抬起,就在抬腿瞬间,“轰”的一声巨响,二奎整个人被巨大的气浪抛上半空,前后的几名战士也相继倒下。</p><p class="ql-block"> 从半空中跌落的二奎已经血肉模糊,左腿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二,当场气绝身亡。另外两个战友重伤,三名轻伤。</p><p class="ql-block"> 残酷的战争,残酷的战场,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共和国的卫士,在撤退的途中为国捐躯。</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第一个晚上,彻夜未眠,想了一个晚上,没有想通。之后一个星期,他都在想,我们不是有400万军队吗?为什么会派刚刚入伍的新兵上战场?锻炼这些十多二十岁的楞头青?还是要重兵防守东北方的苏联,嗯应该是的,打越南,最担心的是东北的苏联有异动,所以,只能动用广州军区的兵力。</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想了21万遍,最终认为这个理由是最充分,也是最站得住脚的,没有其二。</p><p class="ql-block"> 星期六,江淮安请谷立多、罗逻、徐乐平和冯宝权到火叔小食店喝酒,告诉他们,他有一个英雄的堂哥。</p><p class="ql-block"> 火叔还是那身油腻的旧军装,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正坐在一旁惬意的吞云吐雾。见哥几个常客来了,忙站起身招呼:“后生哥来但,先吃茶。老婆!招呼客人。”扭头冲里间喊。</p><p class="ql-block"> 身穿蓝布襟衫的火婶,挺着两个大奶,扭着屁股,风摆杨柳似的款款走过来。长相平平,但是,正处如狼似虎的年纪,像熟透的红柿子,人见都想伸手去捏一把的冲动。</p><p class="ql-block"> “嗳唷,小靓仔又来帮衬捱兜计生意。”咧开性感十足的嘴唇冲哥几个笑,手里拿着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抹布,走到桌子前,手掌按着抹布来回的擦试桌面,边擦边问:“今日吃滴唛介?”</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点了一个卤猪头皮,一个炒大肠,一个蒜苗炒豆腐丝,一个萝卜解剪蛋,一个蒜蓉炒空心菜。</p><p class="ql-block"> 火婶耳朵里听着嘴里重复着菜名,手却没有闲着,擦完桌子,将抹布丢在一边,逐个拿起空茶杯,撩起衣角一个一个地擦。引得哥几个一个个睁着牛眼望着她,火婶还以为是她的美貌吸引了这帮仔,擦完最后一个杯子,拎起茶壶斟满每一个杯子后,妩媚的抬起右手,用小指头拨弄了额头的流海,嫣然一笑,扭着屁股去拿碗筷了。</p> <p class="ql-block"> 哥几个坐定吃茶,等火婶上菜。</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仪讲有唛介事同大家分享计。”谷立多第一个坐不住了,开口问。</p><p class="ql-block"> “哦,冇唛介大事,就係郁闷,想吃酒俚,邀兄弟聊下。”江淮安略带忧郁的说。</p><p class="ql-block"> “却,男子汉大豆腐,冇事学人家愁。”冯宝权挥动粗短的手臂,豪气的说。</p><p class="ql-block"> “唛介呤屎愁事,讲来大家听下。”罗逻也催促道。</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犹豫了一下说:“捱计堂哥二奎,就係旧年在二渡水石场打石计钵头哥,仪抵都见过计。其牺牲俚。”</p><p class="ql-block"> “唛介!钵头哥死得俚?”徐乐平瞪着更大的牛眼看着江淮安问。</p><p class="ql-block"> “牺牲俚,唔系死。唛介喊牺牲知唔知。”江淮安纠正他说。</p><p class="ql-block"> “让奔作就牺牲俚呢?”谷立多语气明显低了八度问。</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把疑惑的眼光看向江淮安,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参加自卫反击战,撤退计时候,踩到地雷,牺牲俚。”</p><p class="ql-block"> “唛介,仪堂哥唔係旧年底争去当兵嘅,新兵上唛介呤屎战场。”冯宝权愤愤不平的说。</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火婶陆续端菜上来。哥几个已经顾不得钵头是怎么牺牲的了,撸起袖子开吃。</p><p class="ql-block"> 要了两斤火叔店里面的“浸缸烧”,五个饿痨鬼一样的家伙,筷子不停的挥舞,酒到杯干,三、五杯马尿下肚,谈兴又上来了。</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讲起来。仪堂哥係撤退踩地雷炸死计,顶多算烈士,算唔上英雄。”徐乐平大着舌头说。</p><p class="ql-block"> “仪知个屁,让奔唔算英雄。烈士就係英雄,政府奖励哩三百吊钱。”江淮安不服地顶了他。</p><p class="ql-block"> “三百吊,就够买条水牛牯。”冯宝权说。</p><p class="ql-block"> “捱认同徐乐平。踩地雷炸死,又唔系打仗打死。”谷立多附和说。</p><p class="ql-block"> “邱少云、董存瑞简样的,才係英雄。”谷立多补充说。</p><p class="ql-block"> “邱少云趴在地上烧死,同踩地雷有唛介区别。”江淮安不服气的说。</p><p class="ql-block"> “让奔讲人家係上战场,为国捐躯,评英雄也应该。”罗逻逻辑性分析。</p><p class="ql-block"> “捱觉得……”冯宝权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眼睛发直地盯着端菜上来的火婶看,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哥几个正等他发表高论呢,见突然打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一个个全都两眼冒绿光。</p><p class="ql-block"> 扭着细腰的火婶,颈下第二个纽扣解开了,需出两节嫩白的乳房,一颤一颤,时隐时现。</p><p class="ql-block"> 火婶见这几个后生仔色迷迷望着自己,感觉良好,放下菜,笑容可掬夸张的扭动腰枝走向厨房。</p><p class="ql-block"> 见火婶转身要走,冯宝权突然喊:“火婶,加滴水。”</p><p class="ql-block"> 火婶听后,拎了茶壶过来,见冯宝权桌子上杯子满满的,奇怪的看向他。只见冯宝权正歪斜着头,仰脸盯着自己的胸脯看,她下意识地瞄一眼自己的胸,见一个扣子脱了,露出嫩白的奶子。却没有动手去扣扣,而是微红着脸说:“靓么,想么?想就暗夜来寻婶。”说完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油腻的手指戳冯宝权脑门。</p><p class="ql-block"> 坐在一旁抽烟的火叔咳嗽了一声,说:“发豪婆,还唔快滴纽好其,露出稔来勾引后生仔。”</p><p class="ql-block"> “仪个驳加佬,还唔系仪暗昼乱摸,摸脱纽。”火婶笑骂着顶火叔。</p><p class="ql-block"> 火叔没搭理火婶,端着一杯酒走过来,说:“后生仔,仪兜知条呤。军人只要系为国捐躯,唔管係让奔死法,都係英雄。江淮安,仪堂哥係真英雄!”</p><p class="ql-block"> “仪让奔晓得?”徐乐平问。</p><p class="ql-block"> “阿叔就係退伍军人,部队计事比仪知得多。”火叔义正严辞的说。</p><p class="ql-block"> 大家一听火叔是退伍军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 得到火叔这位退伍老兵的肯定,江淮安心里踏实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走出房门,仰望夜空,一轮满月,又圆又大,盈盈的透着圣洁的光辉。那月像极了堂哥二奎圆圆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江淮安面向西南,嘴里喃喃细语:“钵头哥,你係英雄,真英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