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年的春天,不正常成了常态:冬天特别长,开春特别晚;粮食,往年入冬前就全部入仓;那年到开春还未结束。“革命”,轰轰烈烈;生产,三天打鱼二天晒网。俱乐部门前墙上的大字报越贴越多,指导员连长说话都不灵了,基本靠边。</p><p class="ql-block">春播春耕不等人,劳力紧张,紧缩后勤,我被从麦场抽回——麦子剩下最后一批还摊在场上,等待拖拉机压碾,扬场;最后脱粒的苞谷,与芯子一起混杂堆放场边。麦场由王博独守门户。</p> <p class="ql-block">春播誓师大会,“万啰嗦”动员,他好像短时间内经历了沧海桑田,一下子老了不少:脸黑得没了光泽,褶子更深了,像皲裂的靴皮,仍然叼烟说话,没有大道理,还是夹杂一些谚语俗话:什么“田要深耕,儿要亲生。”什么“春天你哄地皮,秋天地皮哄你肚皮”之类。</p><p class="ql-block">他的车轱辘话还没开始“转圈”,就被人哄下——要他交代当年被大炮“轰”过来(起义)的情况,“万啰嗦”耷拉的眼皮努力往上翕开,忿然作色,胸脯起伏,但话语却平静,仍然从俗话谚语开场:“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p> <p class="ql-block">车轱辘话还没开“转”,就被吆喝打住,要他提供起义的证明人。</p><p class="ql-block">一旁的吴老头:耐不住了,雷嗔电怒,如火山迸发,“三奶奶”出口以后,便是拍脑打脸,怒吼道:“你们太过分了!”——但经过“革命”锤炼的小将们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会场嘘声一片。</p><p class="ql-block">只见“吴老头”气得浑身哆嗦,脸色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里蹦出一句:“年轻人,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们!”——春播誓师之火被吐沫星子浇灭,不欢而散。</p> <p class="ql-block">回到连队,我在麦场半年多攒下的肉膘很快耗完,饥饿随即而来,如影相随。</p><p class="ql-block">我和几个比较听话,干活识相作乖的伙伴被2位领导看中,安排春灌放水。</p><p class="ql-block">塔里木的盐碱地,每年春天要大水漫灌,进行压碱保墒。</p><p class="ql-block">春灌放水,对春播春种,乃至全年的收成至关重要。需要日夜不停,是最累最苦、最重要的活儿,尤其是晚班,整个夜晚都是提心吊胆,饥寒交迫中度过。</p> <p class="ql-block">渠水缓缓流淌,表面结着薄冰,看似驯顺,却暗藏杀机,渠道和田埂,上层已经解冻,土质松软,下层暗藏冰窟窿,经水一泡冰窟窿立现原形,随时会决堤垮口,用不了多久便汪洋一片,如若这样,第二天绝对会引发一场政治性的现场批斗会。</p> <p class="ql-block">春夜,料峭而漫长,四下一片漆黑,黑暗强化了恐惧,恐惧又加深了黑暗。</p><p class="ql-block">手提马灯,在渠堤田间来回巡视,听到漏水的声音便心惊肉跳,面对决口别无选择,只能跳进带着冰渣的渠水,用双腿挡住湍急的流水来堵渠加埂。虽然穿着高统胶靴,衣裤往往被打湿,一场厮拼,一身大汗,寒风飕飕,棉衣棉裤早冻成了泥水“铠甲”,稍有空隙,燃一堆篝火,经常整晚都是在“水深”与“火热”中反复,在恐惧与抗争中煎熬,好在半夜里,或是“万啰嗦”,或是“吴老头”会来田间巡视,遇到垮渠,他们一起下水封堵。送来热腾腾夜班饭,他们一口不吃,一次“万啰嗦”还从怀里掏出半个窝窝头,啃着带着他身体余温的馒头,让我温暖了一晚上。其他同伴说,他们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形。</p> <p class="ql-block">抵抗艰苦和恐惧,身体需要能量,肚子需要充实,胃里却每天空洞着,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饥饿之中的我,没想到,遇见了我的“生命之伞”!</p><p class="ql-block">那天,天刚放亮,我站在高高的渠堤上,察看地块进水的情况,一切正常!</p><p class="ql-block">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陡然松驰,疲劳与饥饿立马袭来:劳累,睡一觉便可恢复;饥饿,是要有食物来填充的,而三月的塔里木,寒凝大地,草芽尚未钻出地面,不见一点绿色,哪来食物!此时,也许我的眼珠已经绿了,隐隐约约看到田里有一簇灰褐色的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不觉走近去看,那竟是一窝蘑菇!伞一般高擎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能是出土久了,蕈盖都发黑了,手一捏便流出黑水,墨汁一般。掰开,里面还有小虫在蠕动,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本能地想,能吃吗?又怕有毒。</p> <p class="ql-block">在为难之间,正好“吴老头”清早出来巡视,我拿着蘑菇向他咨询,他告诉我:我们连队有一些生荒地,埋着一些胡杨树的朽木枯枝,到春天是会萌发出一些蘑菇来的,一般来说,有毒的蘑菇总是色彩鲜艳的,黑漆叭叽的一般无毒,更何况,虫子吃得,人也吃得!我正喜出望外,只见他竖起食指,对着嘴唇,“嘘”了一声,表示此事不宜声张,一则地里的蘑菇并不多见,二则知道的人多了,连队“饿狼”们都来的话,会毁坏田埂和麦子的(冬麦也要放水,也长蘑菇),你们春灌放水最辛苦,就你们吃点,填填肚子吧,老天有眼哪!</p> <p class="ql-block">我把这消息,传给了放水的同伴,后来,每天清晨我们都会进入放过水的条田,去寻找蘑菇,由于气温太低,大部分蘑菇尚处于地下,但已将湿土顶得隆起,只要对准微隆并有裂缝的泥土,一坎土曼(工具)挖下去,准有一窝蘑菇,白生生、肥嘟嘟!我们用衣服包起,悄悄潜回连队,挑水生火,经过去根、清洗、下锅、撒盐…不多久,一锅清水蘑菇煮就,飘散着泥土的的香味,一阵风卷残云,嘴里不迭地数说着:鲜——爽——饱!任凭连队里红旗飘飘,口号声声——大部分知青都在“抓革命”,只我们这些家庭有点问题的,在促着生产。顶门睡觉,挺着肚子,进入梦乡。</p> <p class="ql-block">始终记住“吴老头”说的话,守口如瓶,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资源有限,怎么能让其他人知道呢!于是,蘑菇有了一个美丽的别称——生命之伞。</p><p class="ql-block">庆幸我们这些人因祸得福,<span style="font-size:18px;">整个春天,</span>都在“生命之伞”的庇祐下度过。</p> <p class="ql-block">春荒还在继续,饥饿还在蔓延,乱象不断出现,“万啰嗦”和“吴老头”一直在为10连的知青的饥饿揪心,虽然有人让他们靠边站,作检查。</p><p class="ql-block">看着麦场上残余的麦子、苞谷,天天在发黑霉烂,鸟啄鼠偷,他们心痛,机耕队的拖拉机也始终没来碾场,场部的领导各处半靠边状态,自顾不暇。请示汇报,都没有回音。</p> <p class="ql-block">万啰嗦与吴老头打起麦场上的烂麦子,霉苞谷的主意了。让这些粮食霉坏烂掉,还不如解救饥饿中的知青呢。他们知道,私自处理国家粮食,化大公为小私,是绝对不允许的!特别是<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那种形势之下!他们豁出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他们让牛马拉着石碾压场,组织一批老职工和听话的知青翻场,抖麦草,扬场,抢救出一批霉变的麦子和苞谷粒,足有几百斤之多,经过筛分,一部分交伙房。一部分给猪圈。这以后,伙房每天晚上多了顿包谷糊胡的加餐,早晨的苞谷馒头明显大了——虽然都带有霉味,后来猪圈还有肥猪出栏,伙房的菜又多了些荤腥和油水。</p> <p class="ql-block">该来的还是来了:后来有人告发“万啰嗦”与“吴老头”将国家战备粮,为连队私利,在党内受批判,做检查,还挨了处分:指导员万世祥被调离农场,上了铁路;连长吴汉清被发配到农场18连背后的大沙包边上。去看管胡杨林了。</p> <p class="ql-block">他们离开10连,有个送别会,2位老领导依依不舍,讲出了那件事的原委,他们的话说得很朴实,也很动情,还再三让知青们原谅,说没有照顾好大家,向大家道歉。知青们早就哭声一片,个个成了泪人。</p><p class="ql-block">他们的原话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如下:做人要有仁厚慈善之心,当官要有爱民之情,作为指导员连长,就必须把知青当作自己的儿女。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要让年轻人在新疆安下心,扎下根,看到年轻人忍饥挨饿,我们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为了让知青免受挨饿之苦,即使有杀头坐牢的后果,我们也要做——这是党性和良心啊!</p> <p class="ql-block">10连的这帮年轻人在“万啰嗦”和“吴老头”这2位普通党员的庇护下,蹚过了泥泞、越过了坎坷,感受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后来各自走散了,去奔前程,断了音讯。</p><p class="ql-block">我联系上了指导员万世祥,说起当年10连的那些事,他有些感慨:“我记得家乡有‘爱兵如子当如张翼德,谦虚谨慎须学关云长’的2句老话”——他还是那么爱用谚语俗话来说事。</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也遇到过连长吴汉清,话题总离不开10连的那段生活。当我说起当年他阻止小红游街,而大发雷霆的事,他小孩似地笑了:“那时我火气大,动不动就火冒三丈,拍头跺脚,现在拍不动,跳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有人谴责小红的失贞,吴老头说:“她不是烈女贞妇,不要去苛求她,有时道德,在饥饿面前也很不堪一击,求生是人的本能欲望,在这种情况下失贞与道德无关,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犯错!”</p> <p class="ql-block">这番颇带哲理的话,经常萦绕在我的心头——虽然他已经过世多年。后来通过其他人知道“吴老头”后来又添了个小儿子,叫小弟,在浦东板泉路做新疆干果生意,我专程去店里看过他。知道阿姨身体尚健,和“老维”一起生活。大姐金金还在新疆,二姐丫丫当年患肺结核,没有及时跟上营养——不知和我们那时10连许多人到他家蹭饭是否有关系,想着心里不觉心里很痛。他的三姐兰兰和我的学生苏小方结了婚,现在江阴生活。心里似乎好受些。</p><p class="ql-block">现在知青们大都年近耄耋,往事并不如烟,一切犹在眼前。只要聚会大家都会说起,这2位可敬可爱的好人,虽然他们都是普通党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