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井弄2号墙门里的碎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琍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段记忆一但开启,不再涓细似山泉流淌,而是洪水突发。记录下来的便是在泥水急流中翻滚时隐时现如自家命宝一样的杂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井弄“2号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湖滨路一带,我太婆那一辈儿的人说起,便是“我刚从旗下回来”,那时浣纱路还是叫浣纱河,劳动路不叫劳动路,叫什么路,这会儿问了几个同龄人,没人说得出来了,它原本是一条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湖滨到劳动路,再从劳动路上的原杭四中对过的小弄堂就是四宜路又一个入口,入口往南上行,走一阵,看到对着小螺丝山的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幽幽小巷,别张望,直接拐入就是了,那就是长长的“ㄣ”型四宜路井弄。它一头通四宜路,另一头通陆官巷。它只有大个男人展开双臂那点宽,左右指尖尽劲伸一下就能触到两边高耸的泥墙。二尺厚实的泥墙也叫封火墙。各家的东墙脚下都竖立着“界”字的青石碑,青石碑上的字一般人家都喜欢请石匠用魏碑体将“界”字阴刻。合成井弄巷口的泥墙,一边是井弄“三号里”的泥墙,别一边是我读过一年书的四宜路小学的泥墙。泥墙里有很多儿时的宝贝,跳房子用的油光亮亮的花瓷瓦片,走棋子用的青黑、灰白二色螺丝壳,泥墙里小小的空隙也是好耍子儿的去处,一张铅笔纸条塞进,几个小伢儿可以玩“哪个先找到啦!”,找到纸条的奖品就是可以塞纸条让别的伢儿在泥墙边像瞎子摸像,又像叮臭鸡蛋的苍蝇那样忙碌半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约一里长的井弄里有三盏昏浊的路灯,2号墙门人家外墙过东向北有个大转角,这处有个宽敞的井台,井边角落一盏路灯,正好对着三号里,巷头巷尾各一盏。只有三户人家的井弄,却有一口好井,井水清澈见底,一块铜钿落下,有本事的人能摸上来。小螺丝山和四宜路上的女人也来这里淘米洗菜洗衣,男人也来这里吊水担水,哑巴阿宝就是担了这里的井水去卖,哑巴阿宝只要比划出一个长的手势,买井水的女人就知道是井弄里来的水,便将一分钱拈在哑巴阿宝的掌心,再甩手往墙门里一指,哑巴阿宝就“嗯啊,嗯啊—”唱着他的歌欢快地担着水往那户人家的天井或是厨房水缸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井弄里的人家在深深宅子里吃饭,箸着筷头,不用侧头,总能听到水桶落水的“澎咚、澎咚”声,早晚日里一息不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八岁前的家就是这里。上海姑妈接济我家过年的包裹,地址就这样写:杭州四宜路井弄2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我家六口、大姨家八口、外公外婆和太太(外祖母)都住在四宜路井弄2号。据说,那是太太手里的宅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井弄里三户人家都是黑黑的二扇有铜环的大门,门框上下左右用四条青石镶边。踏过三个台阶跨过门坎,穿袍子的要撩起下摆,跨门坎。站上高高的石门坎,七八岁的小伢儿能扭住门环打门,但日里一般不拴门,门环发出的“锵!锵!锵!”便是“小死尸又来冬搞(玩)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进入墙门有屏风间挡视线的,只有我家“2号里”有。屏风间的门是排门,可插上可卸下,没有大事只开小边门。跨过小边门就见一个小正方形的天井了,我叫它小天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陌生人要找里面的大人说话,一定要在小天井里喊一嗓:“太太来不来咚(在不在),才敢进屋说事。小天井的地面全是毛坯花岗石,不滑脚,不起青苔,四角放置四口荷花大缸,大缸朝天张嘴对着屋檐下的白铁皮落水管,冬天接雪水,春夏秋接天落水,打入明矾,沏茶用。大人们喝茶有得考究还是要考究的。小天井被三面屋檐团着,正对屏风间的一面是用毛竹、稻草拌烂泥糊成的墙头,这墙头丑陋像败了风水似地让人一见就恶(隔壁原是太太的屋,解放初,搞运动被陆官巷的人分割去了。)为此,大人们种了很多植物,企图掩饰伤痕。有木芙蓉,有葡萄,却不种丝瓜,这泥墙上一年中有好长的时间沿着各种绿色的藤蔓,各色的喇叭花与狮子花交错着,墙脚边歪斜着凤鲜花、鸡冠花和夜叫叫,伤疤弥补得如一幅壁画。如没伢儿们的追遂打闹,寂静舒适的小天井,如宦官人家庭院旧址略显萧条却见昔日一斑。我曾为它写过《夏日,井弄里的伢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天井在正房的南面。正房有六间,十米进深,可以隔成南北二间,从东依次是,太太房间,大姨家,客厅、外公外婆房间,外公书房,灶间。他们的房门前是有美人靠的长廊,长廊外便是外公钟爱的大天井,东面墙头是几丛高耸的蔷薇,南面小高坡上有几棵硕大的无花果树,高过屋檐的桂花树正对着太太的房间,客厅和外公房间对出来的是石圆桌凳,四周开着各色花草。太太常常在石桌上香,我小时就记得吃,盼八月十五,盼在地藏王生日,太太供桌的祭品使我猴急。大天井三面是高高的封火墙,高耸厚实的封火墙是好人家的象征。南面厚厚的泥墙外是四宜路,东面泥墙头外是陆官巷,出了陆官巷就是清波门,清波门的尽头就是西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天井北面是三间厢房,是我落地一声叫的地方。这地方,原对应前面的正房也有六间,到我在寅庚腊九落地一声叫前时只剩了三间。二间对着小天井的是我父母卧室和客厅,另一间留一扇腰门与屏风间贴隔壁的是厨房。也就是说,屏风间有小天井一样的长度,但只有大半间正房的宽约二米进深。另外的三间厢房大人们说是“表好坯人家”割了去了。“表好坯人家”的大人和小孩我都没有看到过,只听到大人们讲起来便是“尖尖吊吊”(含沙射影)的说话声音;我只看到过那边"表好坯人家"一双小手,这双小手与我七八岁时一般地大小,从篱笆泥墙的破洞里伸过来,摘了一朵喇叭花,被我“拍”打掉了花朵,缩了回去,我将头埋进花丛里看到了破洞中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表好坯儿人家”的伢儿和大人都从陆官巷进出,自是与住井弄的我们和另二户人家不照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井弄“2号里”墙门里的房子原本是长方型,被挖掉了三间厢房,就像缺了一只角。大人们说起这三间厢房心里总搁搁叫会话里带一句刺“表好坯儿人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right;">写于2012年08月12日星期二大关南一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二)太太</p><p class="ql-block">李胡氏,是太太。太太娘家作姑娘时叫胡月娥,是太公的填房,我外公的继母,我外婆的二婆母。没人叫她太婆,上上下下小辈小小辈都叫她太太。而太太叫曾外孙最多的称呼是“小祖宗”或是“祖宗”。虽然那时还没上学,她那一句 “小祖宗哎,我吓煞你们来啦!”及说话的姿势我依然历历在目,记得清清楚楚,滕格尔的发式和额头长得像我家太太,太太是小矮个,从不见穿短衫短裤,不是旗袍就是棉袍,白白的袜子,一双自做的黑色三寸尖头小鞋。</p><p class="ql-block">自我懂事起正房客厅的南面便没了有八扇格花排门,只有比房门宽一半的北门。厅正中一张枣红木脚木档木框灰白石面的八仙桌,八只枣红腰鼓型的镂花木凳。北门的右手边是长条的供桌,西墙上挂着三张先人的照片,太公和太公的父母及太太早夭的女儿。镜框很大,毛估约有80*60厘米,里面成橄榄形,脸面模样记不清了,但都穿白的衣衫。现在革命历史展览馆里有这样的照片。我不知墙上的人有没钱,只知,我外公也是败家子,至少没本事赚钱,只会教书。到我会说话时,连教书这点本事也不能用了。只能靠太太和外婆及大姨的帮衬撑起这份人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太住朝南尽东一间屋。太太的房间很香,终日点着香烛,浓浓檀香味无处不在。太太出门去也是念佛去,进门也只是点香拜佛,除了睡觉就是念佛,折锡箔纸元宝,换钱买米活命。房里满地放着一篮子一篮子折好的黄纸佛箍儿。太太常年吃素,自己烧开吃,我们几个小的,一闻到太太的麻油香,就直扑太太房间,这时太太只怕撞翻了竹篮里佛箍儿,就会说“小祖宗哎,我吓煞你们来啦!”,然后将伢儿拦在房门外,扒出碗里的菜泡饭,给在长廊里排好队的伢儿一人一口。太太的东西特别地好吃,嫩菱烧豆腐的味道现在都搭得出味道,只是永远吃不到了,再是高档的餐馆也烧不出我太太烧的鲜味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一直喜欢檀香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闻到檀香,我也会想起太太,一个从不高声说话也难得有笑声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太的房间里的家俱据说全是红木。(不然,外婆陪嫁的顶针都是银的,岂肯嫁到这户人家?)东面是二只一叠带箱柜的三托四季箱,贴北面墙头是雕花红木床,这床是好家才有的。“现在不知可以卖多少价了,买得到,也难雕这样的床花了。”我听大人们这样说过。我记不得雕的人物和花,但记得有玉佩嵌在上面。床里有搁板,搁板上干干净净,从不放东西,搁板下面是被子,叠得像条头糕,如现在清宫电视剧里的叠被样式。床上一年四季套着麻帐子。一年洗一次,洗帐子是太太唯一一件求爹爹拜娘娘的事。帐子要拿到井台边上去洗,一只大脚盆,吊满井水,赤脚踩出脏水。太太不能,太太是一双小脚。我娘说,太太的小脚是正宗的三寸金莲,是那个时代羡慕的东西。太太五岁缠脚,除了大脚指,四个脚指全折在脚底板里垫着。我到八岁那年才看见太太的小脚,太太自己倒好了热水,在房间里偷偷准备洗脚,被我“咣当”推门撞了进去,“小祖宗,帮帮我!”太太老了,又穿着棉袍子,弯不下腰拆裹脚布,发出哀告。要是以前,是万万不可为的事了。太太的小脚瘦骨嶙峋,脚背很高,四个脚指偏码码地怪相摆出让人别过头去,不敢也不愿正眼相视。太太的裹脚布洁白干净很长很长,我像拉棉线一样,一圈圈拉开,太太眯着眼说“阿琍,你这个伢儿有良心的,有良心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太难得难得叫我名字。那时,我已听说,我的命是太太救下来的了,而且太太还救了我二次命。一次,还是出生的三朝里,家中无米,老父欲弃我桥头,那年头伢儿送人也没人要。我娘为此大声嚎哭,太太在前边听到,便笃一双小脚过大姨三个儿子睡的北屋沿屏风间的屋檐绕过积雪走到娘的血房知悉要将伢儿送人,便一口一声“阿弥陀佛”,我娘抽抽噎噎说,“嘎发靥个伢儿说表(不要)她就表她的了?”太太和我娘都告诉过我,“那天你的蜡烛包是绿色的,脸哭得红红的,真得是很漂亮的一个毛头儿。”我也记得我回嘴:“嘎么为啥我嘎毛嘎难看了呢?”(为什么我现在这么难看了呢?)太太塞给我父母买米的钱,丢下一句,“这个伢儿命好的。作孽啦!”太太救我逃过送人一劫。第二次,我娘说我高烧抽筋,是太太口念“狗惊猫惊阿囡不惊”用大手帕包一碗米合扑着,在我头上边转边念三天三夜,才救了一命。文革时,我随娘看望太太时,哭着对她说,“你不救我有多好啊。”那时,太太已痪在床上,屁股上都长了白蛆,应了太太对小姨说过的话:“我要割肉还经的。”(太太为了帮衬外公做了佛门不该做的假经,也就是没有认真念完。)“2号里”一大家子的人批斗的批斗,下放的下放,死的死,活着的也想着死。太太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写于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大关南一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和太太</p> <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p> <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家在四宜路(花牌楼)井弄二号。</p><p class="ql-block">井弄原先是通的,一头连接四宜路,一头连接陆官巷。后来因为清波幼儿园操场扩建,把靠陆官巷的一端给堵了,从此成了塞塞弄堂。1号是四宜路小学的后门,2号就是我们家了。三号阎家,四号龚家,5号是清波街钟家的后门,六号何家。最早时,弄堂里就我们四家,就像一个大墙门,大家相处的非常好。</p><p class="ql-block">最多时我们八个人,外公,外婆,小姨娘,太太,和大大姨娘一家住在一起。</p><p class="ql-block">五七年三号里搬进了叶家。大大姨娘搬到拱宸桥后,来了叶家。七几年的时候,堂前西侧房间搬进了王家。4号里开始多了王家,到了七一年,又加进了陶家。人多了,声杂了。热闹了,但小时候的温馨也就一去不复返了。"摘自表哥顾明儿的回忆录</p> <p class="ql-block">我母亲。</p> <p class="ql-block">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