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凉

听雨（cxf）

又是一个盛夏，淡蓝色天幕上浮着绢一样白云，纹丝不动，空更深，宇更阔。阳光不受任何阻挡直泄而下，热浪铺天盖地袭来。院子中树叶都卷了，蔫搭搭的，没有精神。偶尔一两句鸟声，也没有往日那么清亮，只有知了扯着嗓子狂嘶不已。

这一幕似曾相识，噢，对了，那是很久以前家乡的光景，骄阳似火，晚上村上人都在露天睡觉。如今说起来纳凉那些事儿，孩子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借助自然风降温？

我清楚记得，在工作四年后花七十五元买了一台本地产的落地电风扇，经厂长批条，否则，还买不到。在当时，七十五元不是小数字，工资才五十出点头，一台电风扇几乎花掉了一个半月工资。有了电风扇基本上结束了靠自然风降温的历史。

离开老家时，农村刚刚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吃饭已经没有问题，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像电风扇、空调如此高档奢侈品几乎没有。有的是一把蒲扇，记得一个老先生在自己扇子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扇子扇清风，时时在手中，有人向我借，你中我不中。”事实确实如此，扇子一般是不借人的，向别人递扇子是客人才享有的待遇。

太阳下山后，村里人把水洒在路面上，让热气尽快蒸发掉，再把竹床、睡凳摆上去，有的直接把凉席铺在地上。吃过晚饭，村上男女老少一起涌上河堤，开始热气腾腾，随着夜深，男人的光背能感觉出丝丝凉意，比在屋里闷得让人窒息强多了。我要求不高，容易满足，也许与生长的环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堤外有一条大河，家乡人管叫天河，向西直通县城，县城再往西是西河，天河向东与濡须河汇合流入长江。据说，对岸仓头集镇是三国魏军囤积军粮的地方，此说并非空穴来风，魏与吴在濡须坞大战过，而濡须坞离老家只有几十公里，如此看来，西河已经流淌了两千多年了。不要看她老迈，她的肺阔量挺大，大口吸入热气，呼出凉气，冲减热浪对人的伤害，呵护一方生灵。

忙碌一天的村民聚积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题，没有主题，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诸如婆媳吵嘴，兄弟分家，某人偷情自杀。不管信息来源真实与否，想说就说，比美国人言论还自由，周围三公里发生的事，一晚上传遍全村。

青年男人们总是喜欢像苍蝇一样向小媳妇身边蹭，打混调侃，过过嘴巴瘾。一旦说过头了，女人追打，揪着耳朵不放，男人露出一副可怜相，连声求饶，“嫂子，姐姐，下次不敢了。 “ 一松手，贱病立即复发，其实小媳妇们也只是假装做做样子，内心并不真的反感。

孩子们精力旺盛，似乎不怕热，捉迷藏，用蒲扇扑流萤，疯得不亦乐乎，然后又一起跳进河水。若是现在，我敢保证，水里有多少孩子，岸上就有多少家长，那时孩子多，一切顺其自然。折腾之后，终于安静下来，躺在父母身边，呼呼大睡。

人们在困倦中昏然睡去，嘤嘤嚷嚷的蚊虫赶集似的附在纳凉人身上一阵疯狂吮吸，然后裹腹而去，新的一批又上来，睡醒的人一掌拍下便留下四五具尸体，一滩血迹。鸟为食亡，蚊虫何尝不是。

夏天夜晚，银河窅渺，星光如洗，深蓝的天空中藏着许多美丽的传说，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月宫中有仙子，还有一个老头和一只玉兔。仙子经常来往天地之间用玉兔制成的药普救众生，而老头被玉帝禁足，终日伐树。月宫中就一男一女还不能在一起，难怪如此荒凉冷寂。

我还知道，银河边最亮的星是织女，对岸那颗大星是牛郎，前后有两颗小星是牛郎两个孩子。织女是玉帝的女儿，下凡后与牛郎结婚生子，王母娘娘强行带走女儿，牛郎带着两个孩子紧追不舍，王母娘娘用发簪划出了一道银河，从此， “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

喜鹊同情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为牛郎织女搭一座鹊桥，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老人说，在南瓜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声音，我试过，什么也没听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嫦娥奔月和牛郎织女都是古人编的故事。

我最喜欢听隔壁叔叔讲故事，他对古典小说《三侠五义》和《岳飞传》烂熟于心。晚上一群人黏着他，我也他的是铁粉。叔叔从不推辞，每天说三五回。说到起劲时，叔叔要停下来说要休息，大家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轮换给叔叔递香烟。

酷暑难熬，蚊虫肆掠，现在想想，都不堪回首，再让我去重温一次，可能没有那个勇气了，但我特别怀念那段时光。随着物质条件改善，纳凉一词，将来只会出现在词典里。

优越生活条件不仅没有拉近邻里间距离，反而越发疏远。平时各忙各的，工作之余都蜗在家里看电视、玩手机，相互之间却很少来往，缺乏交流，像隔着一层藩篱，人情味也越来越淡。

不是说城市不好，至少在和亲睦邻上不如农村，城市比农村人际关系复杂得多，由此带来的顾忌也很多。我切身体会到：往日农村人身体是热的，心是“凉”的，而今日城市人恰恰相反，身体是凉的，心是“热”的。

文字/原创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