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何以恋生

杨兴孔

死来取回他的宝物时，细心到极点，这个世界，曾经属于你的，让你依恋往返的，让你醉心的，让你无法释手的，都将一无巨细的取走。即使你视之为宝的典籍里一枚象形文字，你饮过食过之美味里的一分子，你倾之以流光溢彩的眼眸凝注的形状、色彩、构图、形象，都将一味无法藏住一丝一缕。你所触电的面孔的光影，你眷爱的，以为可以为之献出一切的影像，你心之镜照见的光影及光影的光影，大自然里之美好事物，天空的觉悟，大地的神迹，一切日月星辰交替循环运动的奥秘，泉源的智慧，金石的哲学，诗之美好，人伦天理之恭敬热爱都将一无巨细地取走：

拿走你的双眼，

取走你的视界感觉的活力

拿走你的双耳，

取走音乐美妙绝伦

或喧嚣扰嚷的感觉

拿走你的整个口腔，

取走你的舌尖的美味感觉

和发出各种声响的机制

拿走你的鼻子，

取走你鼻孔那幽妙神奇的风

和呼吸的清新温馨的感觉

如吸血鬼吮尽你皮肤表层下的血、脂膏和神经丛，取走你的绸质的玉润的潮湿的温暖的柔和的诸种什物：大理石、花刚石、大青石、雪、冰霜、菊、梅、剑、杯、盏、筷、匙、盆瓢这等能注满充盈之器具，及各种你手指、手掌、脚掌和每一寸的皮肤肌腱上涌起的激荡的、喷溅着的美妙诗章，深层觉悟的智慧灵动。你心中经典的空灵、萧瑟、疏朗、简朴、自然、流畅、浑厚、温馨、芳香、缤纷、灿烂、绚丽、妖冶、俊俏、艳妍、清澈、幽深、美妙，活泼之鱼跃，水草自泉流中的招摇、苍茫、壮丽、奇诡、瑰丽等一切之性感、灵感的意境将从心中被细细剔削取走，无一细屑残留。

死来的时候，你拥有的,拥有过的，将拥有的；属于你的，你获取的，一切你所希望的，你爱恋贪嗜的都将取走，一无巨细。

这是死，黑暗降临是连同棺盖、泥土、污秽、田鼠、蚁虫、蛇、污水一齐罩将下来的。你将化为这诸种，你将化为黑暗之暗，你将化为泥土之泥土，那是你的福气，（也许是沙漠、石头的漠然），而死来时，取走的将是你生命的所有活力，一无巨细。

你活着的时候，你不是把所有的价值储藏在你寻到的一切器具之中，那些虚幻的器具是属于意识、情念的，归于自然奥秘的空白，归于文化的空白，这种空白是有形状的，有式样的，可以注满生命之思想觉悟活力的，你把你所需的依恋、眷爱着的一切美味化为形式，即文化的空白，而你却延长你的时间。

死来取走你的一切，却无以取走活着的那些生命的。恐惧的死，是归入大空白的死。

死即将来临，取走你依恋的影像及各种精致美好的感情的对应物。死来往复，还将取走你轻视的、厌恶的、仇恨的、你无所谓、与你有关的、无关的一切，再没有任何让你反感的。

死来临了,一切均已关闭：门窗、石头、森林、田野、人群、感觉、生活、工作、甚至大地也把你连同天空中的诸种美好的影像、事物封闭在深邃寂静中。一切都已结束，比结束时人散场空的沉默、阒静更深沉的沉默，寂静超过了你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