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女主叫宁宁。婚礼前,乱七八糟地忙了十多天,配窗纱,绣枕头,试鞋子,刚坐下又忽然跳起来拉了一个人上街,简直是吃饭会落了筷子,连呼吸都差不多要忘记了。直到礼服看定后,头发也卷了起来,一切才仿佛有点眉目,似乎不少什么了。宁宁可以斜斜地靠在新椅子上,看看这些天用腿脚眼睛的水磨功夫换来的东西,想自己便要生活在这些东西当中了。</p><p class="ql-block"> 要嫁的,是一个做过“学生”,希望做“学者”的年轻人。他学的是化学、地质,还是符号、表格,外行人看不出。他也许会做一首诗,译个短篇小说,但并不因此即忽略了日常生活中应有的手艺,敷头油紧皮鞋带。也许长于理财,在客厅中可不至于尽对女孩子谈公债行情,既然能在这种年头结婚,必不肯穿破了领子的衬衫,破了,一定也把它翻过来穿,把纽子重钉一钉。虽然皮鞋可能也是车轮底,但领带总有十来种颜色。他应当能弹吉他,打网球,且会喝一点酒,抽一斗板烟。一切在他都有恰到好处时候,因之便常常窃笑善于自苦的人。白脸上的笑证明他也很温和良善,上回学校七七献金他在大门口捐过五块钱,被新生活纪念义卖队的童子军拦住时,他马上就买了一朵鲜花。当着许多人,或甚至独自看书时都不致丢下那一点自觉的做作,那倒是,我们受教育原就是学习“做人”呀!曾有个未老先白头的朋友,差不多急红了脸说:“你们为甚么甘愿这么俗气?”“俗气”是个不好听的字眼,他心里沉了沉,在脸上尚未表现出甚么时赶先熟练地笑了笑说:“老兄,我问你,俗字是怎样写法?——对,人旁!你该明白,俗气也便是人气,人少不了它。没有它,失去人性一半了!你会孤寂古怪像那一半,像个谷!”</p><p class="ql-block"> 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也许自己很明白。你若是听了他的话,可别因此判断他是什么人。他有点聪明,那是一定的,而且时刻不忘记自己的聪明。他善于观察人事与天时的气候。不仅能观察气候,还能适气调节,尽管人事多么复杂,那一天温度表是多么忙碌。他早上带大衣出门,预防天变,一进门,放下大衣,等待起风。虽然气候都是那个样子,变不到哪里去。从经验,尤其,从直觉上,他知道这屋子里发生过一点什么事。</p><p class="ql-block"> 他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宁宁如何辛苦而自己笨得帮不上忙,夸婚房如何好自己就跟做梦似的。他进门来不及摘帽子,用他新修过的脸偎着她的小脸,说着戏剧小说中曾有过的对话。宁宁碰了他两次帽沿提醒他他也不摘,以此表示他多么爱她。宁宁忽然想他应当去演戏,一定可以演得很好,不论风流小生或世故老人,一切小动作都训练得够了。宁宁有点小厌恶,又觉得男人都这样也很平常。</p><p class="ql-block"> 婚礼很花簇。宁宁的同学陪着她,说的也还是新娘子如何美的话。婚礼极圆满地完成了,俗气的不高明的笑谑,和不动人的演说,甚么都不缺少。</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三年,她看了许多事,懂得许多事,对于人间风景,只抱个欣赏态度。心上也许有一点变动,从所在的地位上动一动,可是那只是梦里翻一翻身,左右离不开床沿。她明白人是生物,不是观念。明白既没有理由废掉结婚这个制度。结婚是生活的一个过程,生活在这边若是平地一样,那边也没有高山大水;那她也不必懊悔曾经结婚。虽然人一定非结婚不可,实在也同样没有理由觉自己真的成熟了。她把结论告诉人,却不说如何得来这个结论。她成熟了,因为她已生了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小说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男一女,和许多人的生活没什么两样。男人从学生时代就选定了她,一直关心她,追求她,直到结婚。女人最初有点厌恶他,但也没怎么严重讨厌他,直到结婚。婚后也无非是生孩子或不生孩子,感情好或感情不好,也就是如此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