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常常做这样的梦:下课了或者下班了,急冲冲随着人流跑到食堂去打饭。当饭盒盛满了饭菜、大师傅向我收取饭票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阮囊羞涩,尽管把上下兜翻了个遍,可还是凑不齐饭钱,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把饭盒里的饭再倒回食堂的笼屉里,然后站在一旁,独自伤心;有时七凑八凑地勉强凑齐了饭钱,可是饱餐之后,又为下顿饭没有着落而发愁……</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是高中生活在我内心深处投下的阴影在作祟,而且断定恐怕这一辈子都涂抹不掉。</p> <p class="ql-block"> 在七十年代中期,像我们这样的“倒刨户”根本不具备上高中的条件,何况这次是要到二十多里之外的FS中学就读?小学和初中阶段,吃住都在家里,不需要掏一分钱,可是异地求学,资料费、食宿费和杂费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然而,父母和兄长、姐姐都铁了心,坚持要把我送进了这所学校。</p><p class="ql-block"> 既然拗不过,去就去吧,反正前面有姐姐打的样儿;我只要不走样就行,至于能不能顺利毕业,就看我的造化了。</p><p class="ql-block"> 姐姐是全村第二个拥有高中学历的人,她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当时,家里很穷,她一周的伙食支出差不多在六到八毛之间,而这些钱是拿家里那几只母鸡一周时间下的蛋换来的;到了我这儿,父母说,男孩饭量大,别多也别少,就每周一块吧。</p><p class="ql-block"> 到了学校,我才知道,其实这一元钱的伙食费,无论怎么省,充其量也就是三天主食的费用;如果算上副食,也就只够两天的花销。那余下的三到四天怎么办呢?姐姐说:“办法有的是,多从家里带些干粮,我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p><p class="ql-block"> 一个星期下来之后,我熟悉了新学校的环境。为了尽量减少支出,减轻家里的负担,少让母亲为了筹钱而苦恼,我结合姐姐的建议,制定出一个切合实际的“一周饮食规划”:周一周二,在“两面焦”(棒面饼,为了便于保存,采取两面烙)尚未长毛之前,就着咸菜先把棒面饼干掉,吃的时候,与用开水冲的炒面糊同服,做到稠稀搭配;周三,订一天饭,改善改善;周四,用开水泡锅巴;周五,早晚吃食堂,中午订一份馒头(按惯例,每周只有这天中午吃一次馒头),但订而不吃,等带回家作为送给比我小四岁和十岁的弟弟、妹妹的礼物,午饭泡锅巴充饥;周六早饭视情况而定,有锅巴或余钱就吃,没有就省了,等回家后从午餐中补回。</p> <p class="ql-block"> 同学们绝大多数来自农村,普遍都从家里带干粮,但我敢保证我带的是最多的,所带干粮的量必须满足三到四天的吃喝。我带的干粮基本上是三大样:棒面饼、炒棒面和家里攒了一周的锅巴。偶尔也带一饭盒小蒜炒傀儡或一沓山药饼。</p><p class="ql-block"> 最难熬的是炎热的夏天,干粮搁不住,从第二天开始就有味了,不仅难以下咽,而且影响室内环境。记得有一次中午放学,宿舍门刚一打开,里面霉变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把前面几个人呛得直捂鼻子。进了宿舍,宿舍长和几个平时比较讲究的同学开始对床铺下的木箱子、纸盒子逐一进行检查,试图找到味源所在。我心里十分惴惴,猜测这味道或许跟我有关系,弄不好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好在刚检查了一半,负责打饭的同学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了,大家都饥肠辘辘,谁还把检查味源放在心上,此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p><p class="ql-block"> 趁大家忙于打饭的空儿,我偷偷打开了自己的箱子。原来,自己带的“两面焦”,一夜之间布满了灰色斑点,放在最下层的竟长出了细密的灰色茸毛。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发生霉变的食物绝不能扔掉,扔掉不仅就会面临着断炊的威胁,更对不起勒紧裤腰带供自己上学的家人。趁他人不备,我迅速地取出三个色变较为严重的,背着他人掰成小碎块,放在饭盒里,然后带着炒面直奔水房。用滚烫的开水把“两面焦”冲了两遍,等那种味道消失殆尽,便把它和炒面放在一起,又冲了一遍开水,做成了一饭盒有稠有稀的杂乎饭,然后囫囵吞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时,母亲估计我钱该花光了,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托到镇里赶集或办事的人给我捎些食物。我是不以为然的,一是怕给别人添麻烦,路远不捎书,何况学校位置又偏离镇中心;二是往往交接的场面比较尴尬,村里人——尤其是我们山里人,心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所以好心办坏事的情况屡屡发生。但母亲的坚持,我无力拒绝。</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们正在上数学课,村里一个叫吴春明的青年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教室,他像一脚踏进了村里的高粱地一样,台上正在讲课的老师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冲下面大声喊:“枣沟的二蛋在没有,二姑让我给你捎干粮了,这破地方真他妈难找!”结果,一阵哄堂大笑之后,我和春明都被数学老师给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饮食规划开启了我高中精打细算的生活模式,心里多数情况下是很踏实的。但是,在执行过程中,偶尔也会出现“超支”的小意外。比如遇到学校收取资料费或者自己需要购置笔记本、作业本之类的,就必须从饭费里往出挤。这种“收支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必须对原来的规划进行必要的修正完善,即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到五堡村姑姑家请求帮助。五堡距离学校四里多地,姑姑是父亲的堂妹,一直跟我家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放学后,我随着五堡的同学来到姑姑家,赶上什么就吃什么,遇到什么就拿什么,姑姑始终笑脸迎,笑脸送,笑脸发出新邀请。等把肚子填饱之后,我再跟着同学们返回校园,不耽误一节课。</p><p class="ql-block"> 那年夏天,学校修筑外围墙。有一天,为了解决运料紧张的问题,学校决定停课一天,动员全校师生到附近砖厂运砖。当时,我几乎要“弹尽粮绝”了,就在我不知计之所出的时候,意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说有一个差事是夜间看守工地,值此夜班的人第二天白天不用去搬砖,可以休息一整天。于是,我说服了同班的赵同学,共同找到了后勤主任老周,死磨硬抗把这差事揽了下来。第二天天一亮,我们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便一路狂奔二十里路跑回了家。在家里饱餐了两顿之后,带了些干粮,又匆匆赶回学校。现在想起来,那个赵同学比我更不易,他们村与学校的距离比我们村多出五里,而且这五里都是山路,要连续翻过两座大山。</p> <p class="ql-block"> 最恐怖的是每周周五晚上。当时我们同学中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儿:“过了星期五,还有一上午;到了星期六,回家送馒头。”</p><p class="ql-block"> 学校食堂通常每周只有周五的中午吃一次馒头,其他时间的主食不是棒面窝头,就是红高粱米饭。周五食堂只允许每人订一份馒头,即六两大的一个馒头,我们戏称之为“小枕头”。那时,我们多数同学都耻于独享馒头之美,打回来的馒头,放在手里颠来倒去不忍下口,实在禁不住诱惑的,就把“枕头套”掲下来放进嘴里,但“枕头胆”一定要保持完好,等第二天带回家,与家人一同分享。</p><p class="ql-block"> 那时学校里有几个矿工子弟,他们喜欢拉帮结派,欺小凌弱,每次把自己的馒头吃完之后,还觉得不够过瘾,便把魔爪伸向了其他男生宿舍。他们清楚“回家送馒头”的规律,每次都要赶在他们离校之前,采取偷袭的办法夺取他人的果实。当周五晚上宿舍熄灯铃响过,查宿的教师已经离开,他们便手持棍棒闯入低年级学生的宿舍,先是言语恐吓,接着棍棒威胁,等局面被控制了之后,便开始翻箱倒柜,一旦得手便呼啸而去,一旦一无所获便恶语相加。他们离开之后,宿舍里除了一片狼藉之外,还有委屈的哭声和不屈的谩骂声。</p><p class="ql-block"> 被侵犯的同学一般不敢报告,不敢反抗,因为稍有不慎,在回家的路上就会突然冲出一哨人马,挡住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这些“强人”喜欢从弱者嘴里夺食,而革委会主任的侄子范同学却喜欢偷食堂。</p><p class="ql-block"> 每次食堂的馒头总能剩下十个八个的,大师傅每次都把剩下的馒头都放在笼屉的最下层,以为这样最为保险,因为要想揭开四层双人床大小的笼屉把馒头取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一年的冬天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了,而且不止一次。</p><p class="ql-block"> 伙食班的班长李师傅非常生气,一边暗中调查,一边派人夜间蹲守,发誓非得把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抓住不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案发后的第三周,他们终于在范同学再次行窃的时候将其抓获。后来据李师傅说,这个范同学身材魁梧,力大无穷。他是从窗户跳进来的,竟然可以以地面为支撑点,用右边的小臂一下撑起上面的四层笼屉,用另一只手轻松取出里面的馒头。</p><p class="ql-block"> 案件告破,害穷之马被纠了出来。身为革委会主任的老范更是恼羞成怒,不仅当众赏了侄子两记耳光,还直接把他赶出了学校。</p><p class="ql-block"> 望着身材高大、一脸沮丧的范同学在大伯的责骂声中一步步走出校门,我们谁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他很值得同情。心想:不就几个馒头吗?怎么你因为几个馒头就断送了一个农村孩子的学业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们宿舍的同学显得特别规矩,熄灯铃还没响,就早早上床休息了。但是,谁也睡不着,我知道,大家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一件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非常出格的事。</p><p class="ql-block">就在前不久的一天。我们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犯了缺食病,一个个饿得抓心挠肝的,而全宿舍又偏偏找不到一点儿可以嚼咕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这时,一向处事稳重的宿舍长郝同学像中了邪似的,突然提议道:“我有一个办法,就看你们敢不敢?咱们去学校菜窖里弄几颗大白菜,回来用打饭盆在炉子上一煮,肯定既好吃又解饿。怎么样?”没想到他的提议竟得到了所有室友的赞成。</p><p class="ql-block"> 于是,郝同学选了几个较为机灵的室友负责在外面望风,他带着另外一个室友蹑手蹑脚地向篮球场附近的菜窖靠近。说来也巧,那几天菜窖的木栅栏并没有上锁,又因为晚上太冷,值夜班的大师傅早不知躲到哪里取暖去了,所以非常轻易地就搞到了两棵大白菜。</p><p class="ql-block"> 看着饭盆里洁白如玉、绿如翡翠的白菜片在沸水里翻滚,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清香味,口水在口腔里打转儿,每个人都激动得直想欢呼。但我们不能欢呼,必须营造出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来,否则就会大难临头。</p><p class="ql-block"> 可以说,那顿清水煮白菜,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可口的菜肴,不仅鲜美无比,而且足够刺激,让我永生难忘。</p> <p class="ql-block"> 现在,目睹着范同学被逐出校园的落寞,昔日东窗事发的忧虑禁不住从心底暗暗升起,我突然觉得这顿清水煮白菜似乎还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只是当时没有品出来。</p><p class="ql-block"> 说起食堂的大师傅,有件事不能不提。鉴于学生都带干粮的实际,食堂的师傅担心我们吃不上热饭,每顿饭都空出两层笼屉,专门为我们热饭。做饭时,把我们提前摆放在窗台上的饭盒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放学的铃声一响,揭开蒸笼盖,让同学们自由认领。由于人多、饭杂,无意拿错了饭盒或者为了拣好饭吃而故意拿错饭盒的事情时常发生。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并不怎么计较。</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想,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这种为吃饭而焦虑的梦本该远离我们。但是转而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梦还是常做做的好,至少可以警示我莫忘过去,学会珍惜。</p><p class="ql-block"> 还是“朱子家训里说得好:“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