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老师

张爱维

“哇，你看你看，街上有好多水果卖哟”。

在去来凤中学报道的路上，妈妈用尽所有办法想让我高兴起来，知道我最爱吃水果，到了来凤，一看见街上两边的水果摊，就拍着我肩说。

平时看到水果眼睛一亮的我，满街红黄白绿飘过，还是无动于衷打不起精神。

82年西南师范大学毕业时，国家还是计划经济体制，大学毕业生就业是按国家下拨的计划指标进行统一安排。

我被分配到极不愿意去的当时离重庆市区4个多小时车程的壁山县来凤中学。

9月开学之前，妈妈陪我乘汽车去报道。刚到来凤镇，正遇到赶场天，街上人声鼎沸，车来人往，汽车就像蜗牛移动，慢爬在似乎水泄不通的街道上，扁担、箩筐、人头攒动和吆喝声连同夏日闷热的太阳让我情绪降到最低点。报道结束回到南岸家时，忍不住还耍了点小脾气。

情绪归情绪，9月份开学时，一个人到了来凤镇。安顿好后，我还是上街搜罗了各类果实，饭可以不吃，水果不可无。

来凤中学地处鱼乡重镇、成渝古道驿站，在82年之前就算是省重点中学了。昔非今比，那个时候的教学硬件非常简陋，我要去上课的教学楼就是土坯房，似乎当时的来凤鱼都比来凤中学名气大，因为一说到来凤，很多人眼睛一亮：哇，来凤鱼好吃啊！

我们外语教研室共有九个老师，除了四个教龄较长的，五个年轻人都是当年分两次来到学校的。其中一位郑老师，77级的，上半年毕业，按说他也只比我们多半年的教龄，俨然像个老大哥，说到教书，满腹经纶，引经据典，给我们初来乍到的侃侃而谈。

“当老师一定要树立威信。”

郑老师语重心长地教我们。

“怎么个树立啊？

初当老师的我一张白纸。

“其中一条，这么说吧，你要是上课，即使发现你讲错了，你也要坚持，要让学生相信你永远是正确的，这样学生就会完全信服你。”

郑老师侃侃而谈。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不晓得在知道自己有错的时候，怎么咬定我就是正确的，那样我会心虚脸红，谁也救不了我啊。虽然听说过永远正确的东西，但我一直持怀疑态度，有永远正确的人吗？

郑老师穿戴讲究，形象儒雅。从教室出来，迈着方步，峻色的酷，神情不威自严，乌黑的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标致极了。奇怪的是那挺拔的大背头任何时候都是一丝不乱，我老想看看这头发在一阵大风面前会不会败下阵来？

闲聊中，郑老师还说到他当学生时崇拜的一位男老师，他特别提到那位老师的头发纹丝不乱。我边听边看着郑老师的发型，忍不住笑了，原来郑老师就是照着他老师的发型梳妆打扮的啊。真是哈，有时一个老帅对学生的影响蛮大的。有的是穿着，有的是言谈举止，有的是怎么读书思考，有的是处世哲学。

管教学的蒋校长特别重视我们刚毕业分配来的年轻老师。我刚走马上任，就让我这个没有教学经验的年轻人担任三个班的高三年级英语课教学，并寄希望一年后的英语高考成绩来个翻身仗。

虽然大学实习时当过几天老师，上过几节课，可那也是有老师和同学们做后盾，给我扎起的呀。现在我要独当一面了，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九月份，秋老虎来袭。

当我刚走到那栋土坯房教室门口，一股夹着浓浓青春汗味的热浪，“哄”的一声扑面而来，两耳听得清清楚楚，然后顺着脸往耳朵后面飞去，估计我的头发也是在朝后乘风破浪了。本来一颗叮咚跳着的心，瞬间热化，全力迎战汗蒸，来不及紧张了。

乌压压一片，教室坐满了六十多个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好奇和希望。

我居然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来了个开场白，不由自主地给学生脱口而出：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教学相长，欢迎大家提问题也欢迎大家质疑我的解答。如果我有解答不了的，我们可以共同去寻找答案，也希望你们能找出我的错来，你们几十个人看书，加起来肯定比我一个人看得多哟。我记得我的大学老师说过这话，记忆犹新，这让当学生的我有了些自信，遇事多了些自己的思考而不迷信权威。大概我的学生是第一次听老师这么说吧，愣愣地看着我，是接受了还是在思考？

哈，完了，我没听经验教导，还树立什么威信哟。

果然，还真有几个自以为英语不错的学生想挑战我，因为他们从来就是语法教学培养的，所以最喜欢的就是语法问题，有时觉得他们不是不懂，而是在试探我呢。还真没被他们提的问题难倒，几番较量下来，双方还算满意。我也从心里高兴他们提问，说明他们是在用心学习。后来我还用期末加分的办法来鼓励学生的提问。

一般上课时我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着装的，虽不能像郑老师那样做到一丝不苟，头发纹丝不乱，注意形象还是可以有的。有时穿上漂亮衣服到教室，学生们赞赏的一声“哦”不得不说也满足了我的那点虚荣心，但我知道决不能穿的花里胡哨。

一次下午第一节课，午间小盹我居然差点午睡过了头。等我突然醒来，离上课铃声只有10来分钟了，而我还没准备好上课穿的衣服。慌乱中从箱子底层抓出一件被我遗忘而且蹂躏的不成样子的外套穿上就跑。喘着气顶着铃声进了六十多人的大教室。

“Class begins！”我提醒值日生。

中学上课前的例行公式是值日生喊起立，然后是齐声你好我好大家好，学生坐下我继续站课。可这回我都提醒值日生该上课了，鸦雀无声，全班稳坐。我眼睛打着问号看着学生，学生也看着我，然后眼光从我脸上扫到我的衣服，跟着他们的目光低头一看，我穿的衣服旧也罢了，可皱皱巴巴简直就没一块平整的地方，说是从咸菜坛子里拿出来的一点不过分。再看看学生们得意的表情，我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我这一笑不打紧，早就按耐不住的学生跟着轰堂大笑，隔壁老师过来探头，莫名其妙地摇头走了。笑够了，午觉瞌睡一扫而光，开始上课。

哈哈，我怕是树不起老师的威严了。

妹妹来看我，走在校园碰到我的学生，和她们相互招呼了。我妹说，看你那腼腆样，怎么就觉得你是学生她们是老师啊。

回寝室看着镜子比划，对面学生看过来，“你好”，不行，还是不像，笑还是摆酷？哦，微笑吧，昂头……？算啦算啦，就做个本色担当，装出来的效果更差，轻装上阵吧。

刚毕业的我们，也想好好的表现表现。我想改变以前全翻译，全语法公式的教学，上课坚持尽量多用课堂英语，用他们学过的英语以及辅以表情动作解释新单词和句子。这样一方面利用有限的时间复习巩固了以往所学，另一方面培养了听说能力，再结合语法等让课堂尽量融入英语语言环境。这对于当时从来就是用翻译和讲语法学习英语的学生来说的确是个挑战。一开始好多学生并不买账，说我们高考就是考的笔头功夫，语法也居多，要听说等我们进了大学吧。蒋校长也委婉地给我传达学生的意见。那我注意点或者来点折中吧，我回答得有点口是心非，因为我真的认为我没错。但我的坚持换来的是一个班主任徐老师当着我的面对另一位英语老师说：

“我们学生真想你再回来上课啊。”

好伤自尊，挑明了给我难看呢。

回到寝室我委屈地哭了，但我一点不怨徐老师，我知道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学生。再次审视我的思路，我坚持我的教学方法，不是为了威信。

好在是重点中学的学生，好在他们不放弃，好在他们真的都非常聪明和努力。我把大学老师教我们记笔记的方法和格式教给他们，我要求他们不要照抄黑板，而是把有些例句听写下来，再对照一下黑板上的板书。没多久，他们不但适应了英语教学，很多学生还可以用英语记简单笔记了。

一年的时间过得好快。

楼下学生在预考，这是当时高考必须过的第一关。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在楼上换着花样打乒乓球，看过电视剧霍元甲的醉拳，我们居然打出了醉乒乓。知道我们现在再着急也帮不了学生，该我们轻松出汗啦。

预考成绩出来了。

班主任徐老师拿着酒杯向我走来，“我错怪你了，我代表全班同学给你敬酒”。

那是一年以来我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

第二学年蒋校长收到考取了重点大学的学生发来的信，其中有一条提到重点大学都是用英语教学，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而看着有些同学听不懂课干着急的，他感慨地告述学弟学妹，英语课就要尽可能多地使用英语。校长在高中学生的动员大会上宣读了来信。

还是有学生不以为然，有学生叽咕道：考取了大学当然可以那样説哟，我们现在的目的是考取大学啊。他们觉得翻译和语法才是考个好成绩的灵丹妙药。也有学生对我说，张老师，你的教学方法真的非常好啊，只是我们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这些聪明好学的学生其实很快就会适应课堂英语教学的，我也意识到一开始我不能来得太陡，稍慢让他们有一个过度，再让他们接受。

本来我希望接下来我能从高一学生接手，可就没这个机会，最好的结果就是接手高二学生。

后来调到45中，在那儿教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生的高考，对于一所非重点中学来说，通过我们全体老师的努力，高考的成绩非常漂亮，让学校打了一个不小的翻身仗。老师们真心希望以此为契机，学校逐渐升级为重点中学，至少，重视高中，初中毕业生少被重点中学挖走。因为事实证明，我们老师一点不比重点中学老师差。可学校书记的一席话让我灰了心，他在会上说这个学校的重点是办好初中……。然后呢，那就意味着，初中毕业的好学生都要被重点高中抽走。虽然有一句话叫做：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按这个逻辑，重点中学就不要挑选成绩好的学生啊，每个中学只收本地划区的学生，这样学校之间才能平等竞争。还有一句话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厨师，没有好的原料，他能做出一席好菜吗？

我在重点中学教过，也在非重点中学呆过。体会是，非重点中学的老师应该更辛苦。

有时想入非非，如果我是教育部长，打破重点中学和非重点中学不平衡的投入就是教改之一。

我怎么这么好笑，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凉，就开启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转身回到现实，对学校灰心了，就一门心思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