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散文随笔(41)

彬宇如丹

去莫宁顿看海

这个季节去莫宁顿看海的人已经很少了。在这很少的人里面此刻就有我。

特别的来看海，没有特别的目的。城市还在被疫情蹂躏着，或许到海边来会安静一些。我是这样想的。

海风吹过来有些凉。几只军舰鸥在灰暗的天空中盘旋着。浪花排列的不是很整齐，像企鹅张开了翅膀，拍打着曲折的海滩。

太阳像枚硬币撒下奶白色的清辉。一声高亢的汽笛划破沉寂，惊动了头顶上的几朵闲云。巨大的客轮剪开褶皱的海面，缓缓离开码头向海的深处驶去。

稀稀落落的送行人挥舞着双手，向远离的人告别。一个金发少女，跷着双脚，不停晃动着手中的花手帕，就像燃放着的一簇耀眼的焰火那般明丽。

驶往塔斯马尼亚的一艘客轮，在渐渐移动中又渐渐消失。大海敞开胸襟，张开博大的双臂。海天尽处可见南极大陆时隐时现的冰峰，雪的光芒在燃烧。

　　我佇立在海边看着前方无尽的变幻，迷恋着天边云兴霞蔚，心也随去了远方。那里太远太远了，是比远还远的地方。

终其一生，人只要生命气息尚存，就会奔波不止。大概每个人都如此。我因亲情的召唤，暂居于天涯一方。与故土总是背离而去。一次次走远，又一次次走近。

我不是一个热衷追求极乐的人，在谨小慎微面前亦步亦趋。心地尚存的那么一缕缕温情，拯救不了世间的悲悯；手臂残留的那么一点点力气，搀扶不起倾倒的良知。时而浮沉，时而迷茫。看海就成了我习惯的方式。

我不知道那些和我一起喜欢看海的人，是不是和我有着一样的心境。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你只要把海临风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孤独。

我相信灵魂的契合，总会在那一时刻出现，就像暗夜划过一道闪电。

海风中偶尔飘着雨滴。几只帆船在波涛中起伏。一艘飘扬着蓝红双星旗的巴拿马万吨货轮缓缓进港，船尾搅起巨大的浪花。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了。这时陆陆续续过来几个人，他们和我一样是过来看海的。

　　这是个老者，专门为垂钓而来。或许是常常来此，很快就选择好了钓位。从他身后的背影来看，这一定是个铮铮铁骨的硬汉。从他的面颊上看，更是神色冷峻，棱角突出。仿佛是翻版的海明威木刻肖像。

他转过脸来了。你一定会看到他犀利如电的目光，深邃笔直的皱纹。双剑对舞的重眉，桀骜不驯的嘴角。显得有些放荡不羁。

满脸横平竖直只透着两个字:粗犷。如果不是戴着一顶已经褪了色的渔夫帽，他满头的硬发会像刺猬似的耸立着，或者像一团爆裂开来的仙人掌。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垂钓者。他没有在渔钩上挂上诱饵，就把一对空钩远远抛入大海。

继而开始挚守着空悬的渔线，把自己和影子锁定在永恒的沉寂中，剩下的时间只是默默地看海。

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守着流逝的时光，就那么全神贯注地盯着沉稳的浮漂。噙在嘴角的楠木烟斗升起一缕缕烟丝，好似施放出的那条长长的渔线。

　　我努力猜测着这个另类垂钓者的身份。他会是一个海员吗？或者是一个轮机长？也可能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船长？答案无从可知。

但可以断定的是他对大海是情有独钟的。否则怎么会独守一片湛蓝？我渐渐感悟到，他此时此刻垂钓的不是鱼获，而是对大海的痴情。

我看到一个盲人在导盲犬的引领下来看海，这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他来的时候很准时，似乎经过了计算。不是在上午，也不是在下午，而是在上午和下午之间。这正是头顶悬着太阳的时候。

随同而来的那只棕黄色的拉普拉多导盲犬，是一只人类信赖的、十分忠诚的导盲犬。它或许有些累了，蜷缩在主人脚下喘着气。

我在关注他。他看海的时候，神色是那么庄重，意念是那么虔诚。他一定是看到了渴望已久的风景，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只有从心底释放出来的目光才会洞穿世界上的一切。

他离开的时侯，恰巧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如果不是戴着一副漆黑的墨镜，他的面孔应该更加清澈。就像晴空下的一朵祥云，夜色中的一颗亮星，晨曦里的一滴露珠。

　　我从来不认为盲人心里会缺少阳光。他们比所有健全的人更旷远，更富有。因为他们的心里从来不会蒙上灰尘。如果谁要说盲人像条蚯蚓生活在黑暗中，我是不会认同的。

对比之下，那些道貌岸然的、心底黑暗的人才是真正的盲人。他们的眼睛辨不清善恶，鼻子嗅不出香臭。嘴巴道不明是非，耳朵听不进喜忧。他们才是这个世界里的残疾人。他们残缺的是人性，丢失的是道德，折断的是理智，迷幻的是良知。

天有些暗了，他决定要离开海边。但是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个不被察觉的细节。

他来看海的时候，是被那只导盲犬牵领着来的。而刚刚回去的时候，他是牵领着那只导盲犬离去的。他一定是透过重重迷雾，找到了一条光明的路。

有个姑娘也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海。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故事，更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竟是个肢残人，她的双腿安装的是一双没有感觉的义肢。

三年前，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双腿，也同时离开了舞台。就在人生痛苦无助的时侯，她只身一人来到海边，就在泪眼婆娑看海的时候，无意间邂逅了一群白兰鸽，于是生命就有了另外的意义。

　　她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喂鸽子，也和这些可爱的生灵成了最好朋友。只要她的身影一出现，那些鸽子就会欢叫着围拢过来，落在她的肩上、头上、掌心上，互相亲昵着在一起。

不要说鸽子只会飞翔，它们的歌声可以和夜莺一样媲美。不要说她折断了一双翅膀，白兰鸽会载着她的梦想飞翔。

来到莫宁顿看海，许多人都会去寻找这个小姑娘，姑娘和鸽子成了这里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人生是一段慢时光，但生命的路程并不漫长。我们常常庸人自扰，看到别人风兴水起，自己默默无闻，就有些徬徨。其实大不可着急。如果你会焦虑，就去看大海吧，也许大海会给你个很好的启示。

如果你的欲望和你的喜怒无处归宿，如果你被哀愁和嫉妒烫伤了皮肤。如果你的温柔和你的热情于事无补，如果你无法看见花瓣飘落何处，就去看大海吧……

2022年7月15日

插图: 林雪梅

审核: 梁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