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邹联力1967年3月末摄于沟帮子。</p> <p class="ql-block">跨越半个世纪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追忆邹联力</p><p class="ql-block"> 程显好</p><p class="ql-block"> 在我房间西侧一排书柜里面一个不大显眼的位置,有个外面包着一层锡箔的硬壳笔记本。每当目光无意中触碰到它,我都会本能般地把眼睛移开。这个本子是我的一个朋友留下的,里面有一些文字和几张照片,这些东西会勾起我的一段回忆,这回忆让我感到伤痛,感到压迫,令我不敢轻易触及。</p><p class="ql-block"> 笔记本的主人叫邹联力,是我在北镇县沟帮子地区医院工作时的同事,是我的至交。邹联力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眼前的本子是他的遗物,在我手里已经整整55年。邹联力小我8个月,去世时还不满21岁。</p><p class="ql-block"> 我俩分别从鞍山卫生学校药剂班和中国医科大学X光班毕业,之后都被分配到这家医院。我是前一年到的,邹联力第二年到。</p><p class="ql-block"> 1965年8月的一天,院里安排我去火车站接一位新来的毕业生。那天我推着一个双轮带车,忘了是怎样接上头的,只记得他随身带着一个大大的行李,放到车上几乎占满,还有些零星用品和一个手提书箱。</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人个子不高,胖胖的脸庞,戴着高度近视镜,一副南方人的面孔。见面时,他主动自我介绍,说他叫邹联力,毕业于中国医大中专部的X光班,家在沈阳,但一年前刚刚搬到河北邢台。还说,他老家在重庆,他就生于重庆北碚……一见面就详细“报户口”,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但却解开了刚刚生出的疑团:原来真是南方人。</p><p class="ql-block"> 回医院的路上,也是他一直在说,只是改陈述为提问,问医院的情况、问我的经历之类,仿佛调查大员,我则一一作答。记得他问我“是不是团员”,我答说“不是。”他完全不在意我的窘态,随口说道:“我也不是。”接着,非常认真地说:“我们都应该要求进步啊!”一副教训的口吻。</p><p class="ql-block"> 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回到医院。我的任务完成了,心里并未因为这个新来的伙伴感到高兴。接下来方知道,我与邹联力的交往已就此开始。</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沟帮子医院是北镇县第二大医院,却只有一百二三十人。男宿舍总共6个人,其中一位外科大夫,家住26公里外的北镇县城,另外3个是中医学徒,家都在周边公社,只有我和邹联力是“外地人”——一个在鞍山,一个在邢台,一到周末,宿舍里就只剩下我俩。</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的X光室和我们药局只隔一道走廊。平时他的患者很少,X光机又须定时“歇机”,这时他就会顺脚拐到药局来。我们科要忙得多,全院门诊、病房只有一个取药窗口,人时常络绎不绝。邹联力来了,若见你正在忙,他会一言不发,穿着白大衣在一旁踱步,等你闲下来再开口说话。说的多半是他的所见所想,从无家长里短之类。</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说话有个特点,就是只管自己表达,并不在意你的反应,而且总是低着头,不看对方,好像自言自语。有一次,他和中药局一位大姐坐在桌前对面说话,大姐爱开玩笑,趁其不注意悄悄走开,远远看着他还在低头说个不停,便哈哈大笑。邹联力发现被捉弄,亦不生气,只是站起身默默走开。</p><p class="ql-block"> 沟帮子医院原本只有一台15毫安的X光机,只能透视,不能拍片,由一位内科大夫兼管。邹联力来了以后,努力说服院长,购进一台80毫安的大机器,且配置了全套照相洗相设备、材料,以及防护用品铅车铅屏风铅手套等等,房间也从原来的一间扩为两间。X光室一下子鸟枪换炮,邹联力也比之前忙碌了。我俩的交往便主要在业余时间,谈话内容逐渐增多。</p><p class="ql-block"> 时间久了,我发现,邹联力懂得真不少。</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手提书箱里的书籍主要是三大类。第一居然是各种版本的中医典籍,数量占到一半。第二是音乐类,第三是旧体诗词类。后面两类在他那个笔记本中有些记载,概有:</p><p class="ql-block"> 音乐类:《阿炳曲集》《古琴初阶》《二胡自修教程》《怎样弹三弦》《西厢记四种乐谱选曲》《川剧唢呐曲牌》《中国器乐曲集》《国乐合奏曲谱》《二胡演奏法》《二胡常识(增订本)》《西游记杂剧三折》《思凡,下山——弦索调“时剧”》《古筝曲集》《唢呐独奏曲选》《昆剧曲谱》《古琴曲集》《扬琴曲集》《自远堂琴谱》(线装本共十二册)《广东音乐曲集(第一集)(第二集)》《民族乐队乐器法》《喜庆(唢呐独奏曲)》《刘天华创作曲集》《变音扬琴演奏法》《二胡乐曲选集》《二胡曲集》《怎样拉板胡》《简易民族器乐曲集》。</p><p class="ql-block"> 旧体诗词类:《杜甫诗论》《苏轼诗选》《唐宋名家词选》《古代诗歌选(第三册)(第四册)》《敦煌曲校录》《唐宋词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古典诗歌常识》《梨园按试乐府新声》《李璟李煜词》《词律(附拾遗)(全六册)》《诗词曲语辞汇释(全二册)》《元人小令集》《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唐宋词论丛》《唐诗论文集》《张王乐府》《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词话》《唐五代词》《黄庭坚诗选》。 </p><p class="ql-block"> 上列每本书下都详细记录着作(编)者,出版社,版次,印数,定价,购入时间等信息,细读大都是1963—1965年他在医大读书期间购于沈阳太原街古旧书店的。在上面的《词律(附拾遗)(全六册)》(购于1963年8月3日,定价6元)下,他特别写道:“此书极不易得,在购得前半个月,余于古旧书店见到,因无钱,便请书店工作人员留一个月。恰好学校组织同学到浑河农场勤工俭学,我去了,之后便买得此书。此书很缺,如今市场更无。邹联力1966年12月4日补识。”</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写得一手规范的章草,且喜欢篆刻,他的一方常用的朱文名章就是自己刻的。</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1966年下半年,“文革”烈火也烧到小镇,医院分出两派。我和邹联力是一派,所谓“同一战壕的战友。”我们当时的思维全部来自报纸、广播,几无半点儿“杂念”。可在那个年代,个人命运却很难把握。</p><p class="ql-block"> 1966年6月的一个早晨,我在一次学习讨论中回答一同事提问时,说了句“毛泽东思想也是一分为二的,是绝对真理与相对真理的辩证统一。”当时并未引起争论,之后也安然无事。两个多月后,两派斗争日渐激烈,我是我方大字报的主要抄写者或撰稿人,有天对方突然抛出“一分为二”,且上纲上线,斥为“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渐渐地,许多人开始躲避我,唯恐受影响。</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却一直同意我的观点,不离不弃。</p><p class="ql-block"> 1967年4月中旬,我决定去北京上访,“寻求真理”,并真的按计划去了红旗杂志社(半年前我曾给《红旗》寄过一篇题为《毛泽东思想可以一分为二》的稿件)、北大哲学系、毛泽东思想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即今之中国社科院),过程与结果暂且略过,还说邹联力。</p><p class="ql-block"> 上访的事,邹联力十分关心。4月17日,他给我写了两封信,一封是“拟(我)到北京后的具体步骤及应办的事”,包括应走访的单位和谈话内容,乃至“所带用品(牙具等)好好收放”之类。另一封则是走前的一番叮嘱,信不长,抄录如下:</p><p class="ql-block"> “显好:Δ离沟前,暂时少与我接触、谈话。Δ明天把粮票给你。Δ明天你到制剂室去刻钢板,晚上印出。之后,再写一份大字报,贴出去,后天是集。Δ一定要抓紧时间!刘院长回来后,争取开介绍信或证明信,实在不开,他给时间即可,你拿公费医疗证去京。Δ争取星期三或星期四晚上(即19日或20日)离沟。离沟的准确时间不要告诉任何人,走后由我告诉。(看完后烧掉,或严密保存!)17/4,邹联力”。</p><p class="ql-block"> 同时,他还交给我一封写给他的同学、北京中医研究院附属广安门医院程谟库的信,内容是怕我人生地不熟,请他帮忙。</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邹联力,精细,周到,真诚,善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医院原来有些乐器,二胡、秦琴、小号、手风琴,但没人会弄。有天邹联力去看了,人们发现,无论“带眼的”“带弦的”,他都能整得像模像样。院工会主席大为惊喜,不久后又特为他买了一架扬琴,合起来差不多可以组成一个小乐队了。此后,每日晨昏,便时常会听到X光室里传出各种器乐声。后来知道,邹联力读书时已是学校乐队队员。</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的出现,让这个小镇医院变得有些“现代”味道了。</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还会写诗填词,我手头至今保存着他的几首诗词,皆作于1967年3、4两个月,写得极好。遗憾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除我之外,周边再没有谁知道他的这一专长。</p><p class="ql-block"> 记得是在1967年3月中旬的一天,我俩偶然谈起诗词,他说到对词的偏爱,然后颇为认真地对我说:“今晚我写一首词,明天给你看看。”当时是在他的工作室,我俩一起喝了点儿削价的果酒,吃着“杂拌”。他几乎不会喝,沾唇即醉。彼时情景被他写在词里:“漫饮半樽,方到尽时,面似春桃红透......”其时正当院内两派斗争高潮,我恰又站在风口浪尖,这种“不觉忘却千愁”的状态实属忙里偷闲,自寻欢乐。</p><p class="ql-block"> 这之后,他又接连写了几首给我,颇有点“一发不可收”的劲头。只是,我当时“志不在此”,看得很草率,今天想来,犹感辜负了他的热心。就在那些天,邹联力还特陪我到书店买了一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此后,直到联力死去,我们一直处在动荡之中,或他,或我,都再没有吟风弄月的闲情逸致了。</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下面这些或许是邹联力绝无仅有的遗作了,我已老迈,不能再将它们束之高阁了。今天抄在这里,算是联力作品的首次公开面世,希望能够以此卸去压在我心头55年的这份负担。 </p><p class="ql-block">《过秦楼》</p><p class="ql-block">(酒后作,并赠程显好,观吾二年前之水平,因已二年未行此技。)</p><p class="ql-block">漫饮半樽,方到尽时,面似春桃红透。惺忪睡眼,笑向小程,端起茶杯茹口。不觉忘却千愁,持键便将,旱天雷奏。听歌声渐起,琴点伴随,汝喉吾手。 </p><p class="ql-block"> 休说道,无事闲聊,琴声萦绕,试问此音知否?东风若度,杨柳千条,便得一江春酎。小苑春回,醉翁之意何时,可曾在酒?任春心荡漾,莫教梅花消瘦。</p><p class="ql-block">邹联力67/3/20</p><p class="ql-block">《曲玉管·记梦》</p><p class="ql-block">但觉身轻,不知是梦,长江一泻舟如箭。浪急孤帆骤远,点点青山,一溜烟!欲醉无醇,席之以地,大江为酒山为醆,招向月宫,邀来玉兔金蟾,度春欢。</p><p class="ql-block">暗喜东风,至今劲吹尤甚,吹来春色满园,枝枝尽是花仙,舞翩翩。望楚天空阔,口诵’大江东去’,目穷高处,万丈峰头,白浪滔天。</p><p class="ql-block">邹联力1967.3.22.于沟</p><p class="ql-block">《南柯子·拟程显好之大意作》 </p><p class="ql-block">一曲梅花弄,几番大雪飞。凭栏巴到月儿西,已是东风吹绿小桃枝。 </p><p class="ql-block">人远千山路,离情明月知。见君须待好辰时,满目春光红杏啼莺儿。</p><p class="ql-block">邹联力1967.3.23.</p><p class="ql-block">《洞仙歌·奏扬琴》 </p><p class="ql-block">高低稳放,落棕绒琴键,无数新弦乱人眼。一忽儿流水,唱晚渔舟,摇碎玉,却道春江水浅。</p><p class="ql-block"> 一忽儿隔浦,江岸数峰,点点青山欲红染。待春回小苑,唱小桃红,观走马,更听鸟鸣春涧。数不尽落花与流水,舞柳絮杨花,莺声渐远。</p><p class="ql-block">1967.3.24.</p><p class="ql-block">《少年游·忆少年时玩捉迷藏游戏》</p><p class="ql-block">红波散尽夕烟飞,月上小桃枝。悄寻同伴,不知藏处,寻遍院东西。</p><p class="ql-block"> 几声笑里乐无极,贪恋不须归。一蹴而今,操琴独奏,难比少年时。</p><p class="ql-block">邹联力一九六七年三月廿五日于沟医院</p><p class="ql-block">《七律一首·感旧》 </p><p class="ql-block">山是玉阑月是舟,</p><p class="ql-block">孤帆烟雨正悠悠。</p><p class="ql-block">深山幽径无谁问,</p><p class="ql-block">久岁哀筝有客搊。</p><p class="ql-block">一曲新歌遗旧恨,</p><p class="ql-block">三年陈酒解新愁。</p><p class="ql-block">玉楼鸟宿人空在,</p><p class="ql-block">极目天涯无尽头!</p><p class="ql-block">邹联力1967年4月1 日作于沟镇医院X光室</p><p class="ql-block">《诗三首(之一)·春兴》</p><p class="ql-block">南浦杏园摇醉影,</p><p class="ql-block">轻舟短棹破残红。</p><p class="ql-block">谁家深院吹箫管,</p><p class="ql-block">起舞霓裳兴正浓。</p><p class="ql-block"> 在此前后,邹联力还为我和同班好友王玠琳的合影题照一首(七律),开头两句是“几度约成今日会,而今携手共攀高。”第四句是“同向青天以手招”,最后一句是“留得风华任浪淘。”另4句已记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手里还有1964年5月16日他在医大读书时写的一首新诗《春天啊请你放慢脚步》和1964年6月4日写给他一位女同学的两首词,他曾向我解释过里面的故事。六六年春节我回鞍山时特意坐汽车走盘锦田庄台渡大辽河进入营口市区,受邹联力之托去营口某医院看望他的这位女同学(记得姓姜),但我找到那家医院,却被告知“没有这个人。”这消息让他很失落。如今这位同学也该75岁了,猜想她一定不知道邹联力毕业后对她的这番苦心。</p><p class="ql-block"> 我把这两首词抄在这里,权做邹联力曾经有过的一段爱情记录吧。</p><p class="ql-block"> “柳剑居士:前日唐突冒犯您,我实为惭愧、不适,恕罪!</p><p class="ql-block">《忆秦娥》云天碧,炎炎日照柳林色。柳林色,柳枝谁折?剑书谁阅? </p><p class="ql-block"> 穷身对影望明月,姮娥嘲笑吾攀错!吾攀错?头昏身扑,泪盈食噎!</p><p class="ql-block">《梦扬州》尽愁天,叹人间如梦虚年。多少急流,冲散沈园残烟。莫回首,无从救,自恨兮妄语谵言。松兰志,庸人欠,有人不喜掀帘! </p><p class="ql-block"> 多少事留人间,唯有两人知,赞叹无边!万事缠身,只有出家悠闲!固吾梅鹤信念,不摘攀第二牡丹!从此后,百花厌赏,世愿为鳏。</p><p class="ql-block">64.6.4.</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死于1967年9月14日,距他21周岁生日还有18天。参加工作后,他从未回家,那段时间一直兴致勃勃做着准备,要在月底前休探亲假看望父母和兄妹们。他家搬到邢台有三四年了,头年那里刚刚发生一次大的地震。一个多月来,他不断提起回家的事,言语间充满期待。</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的父亲原是沈阳五三工厂的技术人员,他的爷爷曾是重庆一家兵工厂的总工程师,解放初期被“镇压”。邹联力有个哥哥,是重庆建工学院的讲师,会弹琵琶,1965年底曾代表学院去哈尔滨参加全国高校音乐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音乐会实况,清楚记得有天晚上邹联力拿着借来的半导体收音机专注收听他哥哥的演奏,脸上笑眯眯的。他还有3 个妹妹和1个弟弟,全家都在盼望着他的即将归去。</p><p class="ql-block"> 然而,一切都落空了。</p><p class="ql-block"> 1967年7月,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在接见某群众组织代表时声称:“我主张文攻武卫。”一下子引爆了全国各地的武斗。当时我和邹联力所属的“......野战兵团”也临时组建了两支队伍,分别负责“文攻”和“武卫”,我俩都在“文攻”团队。1967年9月11日晚上,我们把对方组织设在沟帮子长客站的一台高音喇叭给拆掉了,以阻止其“造谣”。随后我写了一张大字报《我们为什么拆了北联筹的大喇叭?》,张贴在镇上几个主要地方。第二天,听说对方要来报复,所以“兵团”要求大家都住到总部即沟帮子棉麻烟经理部,我和邹联力响应号召住了过去(反正我们在医院也是住单身宿舍)。头晚平安无事,我们心里本无太多警惕,如今更加松懈。次日即9月13日晚上,我俩在医院吃过晚饭又一道去棉麻烟。去的是“是非之地”,我俩却若无其事。当晚我住在一间宿舍大通铺最里面,看书睡觉,大脱大睡。邹联力因为天热,住到院子里一趟办公室的房顶(辽西的房子都是平顶的)。</p><p class="ql-block"> 次日凌晨,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愕然发现屋里只剩下4、5个人,赶紧穿衣下地,见正对院子一排窗户的玻璃有的已被打碎,我们赶紧跑到门口,却见院子里有十多个人,头戴柳条帽,肩背长枪,四处搜寻什么。我们无法出去,忙又缩回屋里。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持枪过来,先朝前厅空地上放了两枪,然后一通吆喝,把我们带到大门传达室。</p><p class="ql-block"> 几分钟后,猛听外面几声枪响,声音很近,我起身想到门口看看,却被喝了回去。稍后,我们被喊出去,十几人分别上了几台大卡车,上车前我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见一人躺在地上。卡车直奔北镇而去,路上,身边有人对我说:“刚才那人好像你们医院的邹大夫。”我心里一惊,却没敢相信。到了城里,我们每人被挂上一个纸牌,上写“反军黑干将,打砸抢分子”,大张旗鼓地沿街转了一圈,又把我们拉回沟帮子。</p><p class="ql-block"> 下了车,我没回医院,赶紧跑去棉麻烟。一进院子,远远看见医院刘院长和工会主席等几个人站在那里,我心头一紧——坏消息证实了!大家看到我,七嘴八舌上来问情况。我直奔地上的尸体,只见邹联力仰在那里,身下一摊血迹,左上臂与前胸布满黑色的铅弹,我仔细数了一遍,共103个!而右侧腹股沟处有一个明显的伤口,菱形,很深,血就是从那里流出的。</p><p class="ql-block"> 事后有人说,那天那伙人是沈阳“辽革站”被请来支援的。邹联力清晨从房顶下来,还对面前的人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却被一柄装满枪砂的“老洋炮”射倒。据说,当时旁边有个人说“这小子是黑五类。”随后,有人上去补了一扎枪,这一枪正扎在腹股沟动脉上……我不愿相信这说法,宁肯相信邹联力是被误伤而死的。</p><p class="ql-block"> 邹联力死后,“战友”们为他找了一块墓地,大家怀着悲愤,一锹锹地往他的坟上填土,不肯停止,直到垒成一个巨大的坟包,心底才略感安慰。</p><p class="ql-block">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后来又邀人结伴去他坟前看望一次,之后再未光顾。邹联力没有亲人在这边,那座孤坟应该早已不见踪迹了。</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邹联去世后,他父亲和他大妹妹来到沟帮子,为他整理遗物。老人家忍着丧子之痛,自始至终几乎一言不发,不做任何交涉,不提任何要求,收拾好儿子的东西,带着女儿,默默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p><p class="ql-block"> 我手上的这个包着锡箔的硬壳笔记本,就是我向老人家索取的一个纪念。</p><p class="ql-block"> 如果真能转世,下一世的邹联力也该50几岁了,还不到退休年龄。 </p><p class="ql-block"> 此刻,他会在哪里呢?</p><p class="ql-block">2022年7月17日</p> <p class="ql-block">全家照后排左一是邹联力。</p> <p class="ql-block"> 程显好,生于1946年1月,辽宁本溪人,副主任药剂师。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散文学会会员,抚顺市作家协会会员,抚顺通俗文艺研究会副会长,《辽海潮音》副主编。</p><p class="ql-block"> 已出版作品有:散文集《闲潭落花》、杂文集《灯下杂弹》、《晨昏随想》、《星河璀璨__抚顺古代诗文选释》。</p> <p class="ql-block"> 刚刚看到这篇文章,心潮澎湃,因为抚顺市除显好兄外,我亦是知晓邹联立最早最深刻的人。1968年即联立逝世第二年,我作为知青下乡到北镇沟帮子公社王屯,离沟帮子医院二里地。1970年抽调沟帮子文化馆担任图书管理员工作,离医院二百米。与医院酷爱阅读的程显好大夫自然成了朋友,那年他25岁,我18。亦师亦友的显好兄指寻我读书与我常彻夜谈,其中最常谈到的就是邹联立。那时显好兄手中联立的书稿新鲜仿佛墨迹未干,我就躺在联立睡过的床上。显好眼含热泪给我讲联立的词,讲到喝酒时的“面如春桃红透”……讲到二人奏琴伴唱的“汝喉吾手”。这时兄眼中噙满热泪,而我激动不已。</p><p class="ql-block"> 在图书馆里,在沟帮子医院宿舍里,显好兄常常讲到的一个名字就是邹联立。时间长了我对邹联立也愈加熟悉,仿佛他不曾离开,仿佛他就在我们身边——鞍山、邢台、抚顺,在沟帮子医院宿舍那个晚上,两个徜徉在血色回忆里读词的朋友,三个沦落他乡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幸运得是我和显好再没有分开。这些年里我们在一块的时间很多,但也没有谈及过邹联立。今天看到显好兄追忆联立的文章,尘封的记忆轰然打开,明白了原来人是健忘的!</p><p class="ql-block">__刘立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