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是我人生第一个不眠之夜,晚餐他们忘了送,我也不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到天快亮时,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昨天那两个公安又来了,他们看了看桌上的稿纸,见一个字也没写,便狠狠地对着我嚷道:“你年纪轻轻的还挺顽固,真要与人民为敌,不要自己的前途了。其实你不说,我们也已掌握了很多情况,要你检举揭发,主要是看你的态度。你一个字不写,这就是态度,表明你不愿划清界限,甘愿当反革命,你自己好好想想。”另一个态度温和些,劝我说:“把知道的写出来,我们就放你回去。不要执迷不悟,硬抗是抗不过去的”。</p><p class="ql-block"> 我确实没有可写的,也不想申辩,那两人半是恐吓半是规劝地又说了一通,便摔门而去。</p><p class="ql-block"> 我蜷缩在木椅上,四周死一样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门又开了,走进来的是我小学同学的妈妈,她是城关镇的干部,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给我,说赶紧吃吧,他们说你昨天晚饭都没吃。我摇摇头说不想吃,她说再大的事也要吃饭,说着又把筷子递到我手上,我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哽咽着说:李姨,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无中生有去编造啊。她说,你和我女儿是同学,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先把面吃了,有什么不想和他们说的你跟我说。</p><p class="ql-block"> 我真的饿了,便三下两下吃完那碗面,感觉胃舒服了,精神也好起来。我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和表现给这位阿姨作了汇报,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再三说明并非不配合调查,只因自己年龄小,下乡的距离又远,不可能参与他们的谈话,所以揭发不出任何东西。</p><p class="ql-block"> “可他们说你还写什么反动日记,你写了什么呀?”阿姨问。</p><p class="ql-block"> 我诚恳地对这位阿姨说,我与你女儿是好朋友,我经常在你家玩,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初中毕业了,你女儿进了工厂,我却下了农村,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前途很渺茫,我是个喜欢写点东西的人,心里有委屈不能和别人说,在日记里跟自己说说,有什么不可呢?而且我写的内容既不反党也不反社会主义,只是发点牢骚泄点怨气,主要是痛恨自己出身不好,前途无望,如果你的女儿和我一样的处境,她也会有想法的啊!</p><p class="ql-block"> 阿姨无奈地看着我说,<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他们找我来劝你,我没有很多可说的,你</span>知道什么就一定要写出来,这关系到你的前途,不能年轻轻的就成为反革命啊。现在我们都在挽救你,希望你站到革命的阵营来,与一切反动言行作斗争。现在的政策好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现在就是选择道路的关键时刻。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写出来,我保你无事。但你一个字都不写,表明你态度不端正。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会把你的情况跟他们说说,争取宽大处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阿姨是他们派来给我做思想工作的,但我确实没看到听到哥哥他们有什么反动言行,检举揭发依然一字没写。以后又来了一拨拨人,来了就训斥,就规劝,就虚头巴脑动之以情,声色俱厉晓之以理,但任凭他们软硬兼施,我除了在稿纸上默写了一些毛主席语录外,没写其他任何内容。</p><p class="ql-block"> 在第三天上,见实在榨不出什么东西,他们放了我。</p><p class="ql-block"> 走出那幽暗的小屋,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我深切地感受到自由的可贵,不由得想起了捷克作家伏契克在《二六七号牢房》中的感叹:太阳啊你这个圆圆的魔术师,你如此慷慨地普照着大地,在人们眼前创造出了这么多的奇迹。然而生活在阳光里的人却多么少啊!</p><p class="ql-block"> 我又生活在阳光里,但一个个打击接踵而来。</p><p class="ql-block"> 回到生产队,推开我独居小屋的木门,室内一片狼藉,日记本、笔记本被抄走了,与朋友的信件洒落一地,我正默默地清理着,大队民兵营长走过来了,先不吭声,末了阴阴地说一句: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啊!</p><p class="ql-block"> 大队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要我认真学习,努力改造世界观,这段时间就呆在生产队,外出一定要报告。“你不是喜欢写吗?毎月写一份思想检查,不要再写那些消极的东西。告诉你,大队生产队这次都是保你的,不然你不会这么轻松过关。”书记很实在地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关于我的流言也一下就满天飞,有说我被抓了坐牢的,有说我被打成反革命的,有说我写反动日记诗歌被批斗的,一些不明真相的朋友瞬间与我划清界限,为防止拖累别人,我断绝了与一切同学朋友的书信往来。那天我到公社去碰到一群同时下乡的知青,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没有一人敢上前打招呼。我原在水库工地的营长以前对我很看重,是他点名让我去营部搞宣传的,这次见了也语气沉重地说,年轻轻的就出政治问题,你要加强思想改造啊!</p><p class="ql-block">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父母都是刚解放就参加工作的革命干部,对于给我带来沉重政治包袱的爷爷奶奶,我从未见过,他们在我出生前就已离世,我受的是党的教育,十几年的红色教育难道敌不过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影响吗?然而这黑色的“阶级烙印”就这么把我等一大批出身不好的人归入“黑五类子弟”,政治上受歧视,招工招生无望,时不时还敲打敲打你,让你在填写各类表格时屈辱地写上你的家庭出身。我喜欢读书,从书中知道要追求自由和平等,这是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先进政党所追求和向往的民生和民主,但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人性受到摧残,人权遭到破坏,即便根正苗红,在大革文化命的狂热中,又有多少人可以畅快地、自由自在的生活呢,或许就因为无意中喊错一句口号、撕碎一张领袖像而万劫不复。由于政治的禁锢,我的所有看法都困守于思想中,部分见诸于私密性极强的日记中,也只是对血统论和极左思潮的一些轻于鸿毛、绝不涉及内核的粗浅看法,既不影响他人,也不违害社会,却被限制自由,横加打击,虽然较之受迫害很深的人来说,我的遭遇并不悲惨,受的打击也不是很大,但对于年轻的、未谙世事的少女,我只感到前途灰暗,抬不起头来。我要逃出这歧视的、屈辱的故土,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轻舔伤口,重新开始我的人生追求。</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通信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为我办好了转户到云南的手续,他告诉我那里虽然生活艰苦,但是没有家庭出身歧视,没有极左的阶级斗争,对我来说,那无异于一块净土。于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的蜂窝煤炉灶上还烧着水,刚叠好的被子还带着余温,我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了,走到外婆口里最遥远的云南,在艰苦的西南边陲续写我人生的青春之歌。</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