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幸运(长篇散文体小说)第十六章

海叔

<p class="ql-block">第十六章</p><p class="ql-block"> 晚餐后,春兵邀我去和晓光他们聊天,我婉拒了。我想今晚一定会和肖玲谈一谈,我感觉到肖玲也有这个想法,虽然三十几年没见面,可是当年的那种默契好像还在。</p><p class="ql-block"> 我早早回到房间,等着隔壁的声响,在餐厅时就没看到肖玲的影子,不知道她去哪了。进了卫生间冲洗了一下,套上睡衣靠在床上,走道里没有走动的声响,慢慢地我进入了似睡非睡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突然座机响了起来,下意思地看了下电话边的小闹钟,已经快十一点了,刚才还真的小睡了一会,我拿起电话。</p><p class="ql-block"> “老大吗?”是肖玲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是我。”我回道。</p><p class="ql-block"> “睡了吗?”她问。</p><p class="ql-block"> “没呢。” </p><p class="ql-block"> “过来聊聊天吧。”她说。</p><p class="ql-block"> “好的。”</p><p class="ql-block"> 我回答后起身,将一包香烟和火机抓在手上,手机也没带,拔了房卡就出门。转到肖玲的房间,她已经将门开着了,我走了进去,她随手就将房门关上了,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p><p class="ql-block"> 房间的大灯没开,只是床头两侧床头柜上的阅读灯在亮着,光线柔和将整个的床罩在里面,一种安祥和恬静的感觉迎面扑来。</p><p class="ql-block"> 我看了看肖玲,她也是穿着一套睡衣,黄白花的,短袖,脚上套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在那张小圆茶桌上,一瓶已经拔了塞子的葡萄酒瓶边上,两个酒杯已经倒上了三分之一的酒,边上还有几个小食品袋。</p><p class="ql-block"> “坐下吧。”肖玲看了看我诧异的眼神,微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还真有点诗情画意啊。”我又开始调侃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不习惯?”她明知故问。</p><p class="ql-block"> “哦,没有没有,只是这样的环境我都记不得是那年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有可能,像你这样的人,有可能。”她回应道,又肯定了一次。</p><p class="ql-block"> 我在她的心里就是个没有浪漫过的土包子。</p><p class="ql-block"> “嘿嘿,还只有你懂得我。”我不禁自嘲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看我坐下后,她转过身来,将小茶桌上的两个酒杯端在手里,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我,接杯时我看到了她的脖子,她的脖子光滑白净,一条和我老伴一个式样的白金项链挂在锁骨下,那镶嵌着红宝石的十字架在泛着光。</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不见了,今晚我想喝酒,你陪我就行,能喝就喝不强求你喝。”</p><p class="ql-block"> 她看了我一眼后端起那杯酒,一口就喝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我一看这架势,今晚的这场会面肯定有事情发生,我只好稍稍的将自己安定下来,肖玲想说什么,似乎她已经准备了。说实在,我有一种既渴望又害怕的感觉,渴望什么呢?害怕什么呢?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这样的需要好像应该在那过去的时光里。可是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不会给这样的气势去火上加油,我只是端起那杯酒,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喝下了。</p><p class="ql-block"> 她又为我们的杯子倒上了酒,抬起头看了看我说:</p><p class="ql-block"> “想抽,就抽吧。”</p><p class="ql-block"> 她真的知道我,我将烟和火机从上衣的口袋掏了出来放在桌上,点燃了一支烟。</p><p class="ql-block"> “你的烟啊,抽的太多,嫂子不管吗?”肖玲问。她第一次提到我的老伴。</p><p class="ql-block"> 我看看她,回了一句。“管啊,可没用啊,平衡,你知道平衡吗?”我说。</p><p class="ql-block"> 她看看我:“你就是歪理。”</p><p class="ql-block"> “我不想破坏我现在身体对烟草依赖达成的平衡,如果破坏了,我可能身体会更糟糕。”</p><p class="ql-block"> “这难道不是歪理?”我沉默不语了。</p><p class="ql-block"> “嫂子呢?你这次咋不带她来。”肖玲岔开了话题。</p><p class="ql-block"> “她在加拿大。”</p><p class="ql-block"> “听春兵说了。”她其实知道。</p><p class="ql-block"> 两人又静了下来,我看看她,她似乎在想着什么,我端起杯子对她说:</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了,总算又见面了,来再喝一个。”我将这第二杯酒也是一饮而尽了。</p><p class="ql-block"> “你不行就少喝点。”她端起杯子也是一饮而尽。</p><p class="ql-block"> 随后她为我的杯子里倒了一点仅仅盖住杯底的酒,随后为自己倒上了酒。</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过的好吗?”</p><p class="ql-block"> “平平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你知道,我对这世道看的透。”</p><p class="ql-block"> “看的透有时也不好啊。”</p><p class="ql-block"> “惯性思维了,改不了了。”</p><p class="ql-block"> “有时难得糊涂还是需要的。”</p><p class="ql-block"> “这正是我的为人之道。”我不禁在内心里赞叹了一声,真的,她了解我。</p><p class="ql-block"> “你其实是书看多了,杂了,头脑复杂。”她又端起酒喝了下去。我抢先为她倒了酒,她看看我说:</p><p class="ql-block"> “你的心啊,太细。”</p><p class="ql-block"> 她自己端起酒瓶,又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刚刚,我为她倒的酒,才仅仅盖住杯底,她知道我怕她喝多。</p><p class="ql-block"> “你得控制啊,过去你没这样喝酒啊。”</p><p class="ql-block"> ”过去?过去是过去,这些年我开始会喝酒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看她,不做声,我只是觉得,她有话要说了。</p><p class="ql-block"> 她端起我面前的一个茶杯,喝了口水,转过身来,直直地瞪着我说:</p><p class="ql-block"> “老大,你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我看着她,随后轻轻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p><p class="ql-block"> 她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p><p class="ql-block"> 我又点燃了一支烟,狠吸了一口,靠在椅背后向上吐出了一口浓烟,烟雾在阅读灯的照射下悠悠地飘在空中,靠在椅背的她,头向上仰着,脸正好在阅读灯光线的暗影上方,她的脸像披了一层薄纱,我看不见她的眼睛,静默了一会,忽然,我看到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可是很快地她转过身,从桌上的纸盒抽出几张纸,将眼角的泪抹去,然后对着我说:</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我不接任何电话,我整整一年没有接过电话。”</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我不需要问,她会说的,我只是觉得内心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我不知所措也端起那杯酒,往自己的嘴里倒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他死了,他摔死在水库大坝下。”</p><p class="ql-block"> “哦。”我知道她在说她的丈夫。</p><p class="ql-block"> 她回过头看看我。</p><p class="ql-block"> “他叫张志坚,比我们大两岁,我爸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是个孤儿,困难时期留下的孤儿,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小学三年级时,我爸将他带进了我们家,他比我们高一年级,一直到高一下学期的那个夏天,学校已经没法上学了。”</p><p class="ql-block"> 这些我们都经历过,她看了看我又接着说:</p><p class="ql-block"> “按说他可以不要下乡,可他一定要去下乡,我爸说志坚他是想自己养活自己,他在乡下滚打了四年,当上了生产队长还入了党,他早我们两年上的大学,也是工农兵,中文系的。”</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你记得吗?我和你在学校湖边告别的那晚,我告诉你,第二天我就要回去了,你问这么急,我告诉你,家里有人来接我,来接我的就是他,张志坚。”</p><p class="ql-block"> 说完这些她往嘴里又倒进了一杯酒,我有点担心,可她挥挥手不让我插嘴,很平静地将她和张志坚的事说给我听。</p><p class="ql-block"> 在说的过程中,她没有看我,她手里端着酒杯,像在一种静静地回忆里诉说,不是在对我一个人说,她好像在对着天说,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轻轻地,我不时抽出纸递给她,她一次次地擦去泪水,可是没有哭声,她只是静静地淌着眼泪,低宛的声音像暗夜里的一把哀怨的大提琴在深沉地轻轻宣泄着......</p><p class="ql-block"> 肖玲毕业回去后,到人事局报到后就直接回到了公社,被分到了公社的卫生院,负责卫生院的一些繁琐杂事和下面生产队的赤脚医生的培训和管理,第二年她又回到省城进了医学院,这期间她和同在一个公社的已经是革委会副主任的张志坚确立了婚姻关系,等到她毕业回来,她已经三十岁了。</p><p class="ql-block"> 医学院毕业回来前,张志坚已经调到另外的一个乡镇当上了书记,她直接分到了县医院成了一名医生,在县城她和张志坚结了婚。</p><p class="ql-block"> 婚后不久她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可是她的身体很不好,血色素还不到五,成天感到头晕,可医院人手少,在当时根本没办法进行休息,勉勉强强地到了第四个月的那个晚上,在上夜班值班时在楼梯口晕倒后,醒来后小孩没有保住,她自己也因为严重贫血住了院。经过中医长达一年多的调理,人是恢复过来了,可是后来又怀了两次可都是不到两个月就流了,后来她就再也没有怀上孩子。</p><p class="ql-block"> “你在听吗?”肖玲从椅子的靠背上挺了起来,转身看着我。我也是靠在椅背上,听到她的问话,一下子回过神来,回道:</p><p class="ql-block"> “我在听。”她又为自己和我倒上酒,我们的杯碰了下,她又是一口喝了下去,她解开放在桌上的几个小食品袋,里面是一些盐水花生和几样小菜,她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这菜是为你准备的,我都是干喝。”</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我没这样喝过闷酒,看来肖玲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喝闷酒了,这个变化肯定是与张志坚的死有关。</p><p class="ql-block"> “老大,你这些年在职场混的顺利吗。”</p><p class="ql-block"> “还行吧。”</p><p class="ql-block"> “可我知道你们是上市公司,你们公司上市那阵整个省都轰动了,从你们公司的公告里我知道,你可一直都是管投资和项目的老总啊。”肖玲说。</p><p class="ql-block"> “是的,你也炒股吗?”</p><p class="ql-block">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p><p class="ql-block"> “哦。”我知道了,她是从我们公司的公告里,了解我的动向,她始终没有忘记我。</p><p class="ql-block"> “做你这块的,不黑吗?”我看了她一眼。</p><p class="ql-block"> 她也不等我回答,又像刚才一样靠在椅背上,继续慢慢地诉说着她和张志坚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她的脸只是朝着天花板,她的右胳膊撑在扶手上,可右手还举着酒杯,那杯底的酒液在阅读灯雅雅的光线里像酒又象是血,在香烟的烟雾里缭绕着.....</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们那里遇到了台风的正面袭击,十多年不遇的台风。那一晚,我在医院里防台风值班,已经是九点多了,可雨还在哗哗下着,志坚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县城了,电话里他只是告诉我,他在被山洪冲溃的的水坝溃口指挥堵坝。</p><p class="ql-block"> 台风过后的暴雨根本就没想停下来,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着,我不时站起身子站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雨,心里头第一次有着要出事的感觉,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情,可那晚的感觉真的不一样,我可能是太累了。</p><p class="ql-block"> 从窗口离开我到了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我喝了口水后,拿起手机给他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小刘接的,小刘是他的跟班县委办副主任,他只是说,张副书记刚刚躺下,可电话里传来了志坚的声音,他可能听到了电话后起来接了过去,我问了下现在的情况,他只是说溃口堵上了,现在大家下来休息,他明天一早要回县里了。</p><p class="ql-block"> 我稍稍安下了心,就到了值班室的小床上,衣服也没脱,就躺了下去,我真的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已经是凌晨的四点了,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我已经睡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我电话还没接,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起身就去开门,只见院长直接冲进了值班室,后面是县委办副主任刘祥河,他的身上湿淋淋黏糊糊的,好像还沾着血,他是常年跟着志坚的,同时还进来了两个护士,小刘看到我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他说,大姐,志坚书记出事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就像脑袋被狠狠重击了一样,小刘赶紧上来扶住我,那两个护士也上来搀住了我,我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小刘哭诉着说,志坚他是摔到坝下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下的楼,楼下已经有几部小车停在那了,他们把我带上一部车,在风雨中,小车开的飞快,可是小车并没有从乡下开去,我认出来了,小车往殡仪馆的路上开去。</p><p class="ql-block"> 到了殡仪馆,我看到了县委谭书记和县长还有一大帮的人都站在门口,我一下车,谭书记就上来扶住我说,小肖,要挺住啊,他的脸上也挂着泪水,我跌跌撞撞冲了进去,在一个有机玻璃棺材里,我看到他了,可是,我已经认不出他了……”</p><p class="ql-block"> 肖玲哽咽了,随后她拿起一张抽纸抹去泪水接着说:</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吗?志坚……志坚他的额头还缠着一圈圈的绷带,脸上的血水还在渗着,一双眼睛一只是睁着的一只是闭着的,我跪在棺材趴在那玻璃罩前,敲打着......敲打着......可后面我什么都不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你还在听吗?”肖玲转过身来看看我,抽了几张纸巾给我,我看到她,她只是将泪水擦去,将手里的酒又喝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用她给我的纸巾,我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回过神来,我从那个食品袋里捏了几粒花生丢进嘴里,嘴里的苦涩味好了些,我转过身子望着她,轻声问道:</p><p class="ql-block"> “后来呢?”</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成了烈士,成了英雄,不久我调到了鹭岛。”</p><p class="ql-block"> 她又倒上一杯酒,给我也倒了一些,她端着杯子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老大,真的谢谢你,我第一次给别人说到了这些。”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把杯子里的酒也喝了个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老大,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早点休息吧。”</p><p class="ql-block"> 我站起身,她走了上来,到了门边她突然说:“树祥,抱抱我。”</p><p class="ql-block"> 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叫我的官名。我看看她,她的那双弯弯的弧带着一种哀怨的眼神,我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搂着她,她的头贴在我的胸前,我把额头靠在她的头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她在我的怀里喃喃地说:“休息吧。”我走出了她的房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