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光向小园。</p><p class="ql-block">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想浮动月黄昏。</p><p class="ql-block">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欲断魂。</p><p class="ql-block">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p><p class="ql-block"> 这是林逋的《山园小梅》,其中颔联是千古名句,姜夔还以“疏影”、“暗香”为词牌,留名后世。</p><p class="ql-block"> 梅花是开在“众香摇落”之后的,且常以“临霜”“傲雪”独步。花开时节,满树的小朵,小小的玲珑的瓣,清空峭寒的枝,没一片叶子。任倚斜,却瘦硬。小朵中间,或黄或白的蕊羽又暗香缕缕于玉树琼枝间。无蜂无蝶,无虫无尘。说不尽的冷傲与清奇:</p><p class="ql-block"> 霜飞月窟谪仙子,</p><p class="ql-block"> 雪满山中卧美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太公陈大芳先生,曾是一方长者,统管纵横六十里的村寨。先生为陈氏家族精心设计了一座土家院落。院前五十米处植银杏一棵,银杏东西两侧各有柏树一株。听老一代人说,这两棵柏树就像一对竖着的铜锤,一年四季守卫着历尽沧桑的大树。此外,东侧有李树一株,西侧有白梅一树。那株银杏与老宅同龄,有近三百年历史了,却一味繁茂着枝叶,年年结满了丰收。树冠就像一把墨绿色的巨伞,方圆三十米左右阴阴一片,不见曦月。</p><p class="ql-block"> 银杏树皮是当时饥民们发现的可充饥的食品。记得在“三面红旗”之后的好些年月,因“革命”和“阶级斗争”的艰苦,人们不得不挨饥受饿地去找野菜树皮维持“三忠于”的红心。于是在野菜树皮都不够分配的严峻形势下,许多人已开始对这株历尽鸦片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尚能保全的古树注来吞噬的目光。自然也还有似乎从来都没得到翻身的奴隶始终还惦记着要把别人的风水破坏了,才觉得有了公平。于是都推波助澜,伸长细细的脖子,张着饥饿的大嘴,在大树周围幽魂似的转悠。可陈氏家族的子孙们,却异常团结的日夜守护着大树,不让任何人动它一枝一叶。终于,大树躲过了一场浩劫,依旧巍巍然蓝天绿野,旷日和风,年年结满了丰收。大树两旁一对如巨锤的柏树却早已失踪了。</p><p class="ql-block"> “三面红旗”没听说过“倒下”。因为那个年月的领袖已不是普通的人而是神了,神是不能有错误的,更是不能犯忌的啊!然而曾铺卷全国的“三面红旗”在饿尸遍野的据说是“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确实是很快销声匿迹了。两年后,又是席卷全国的“四清运动”。又两年后,终于把这种“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的运动推向了高潮,干脆就叫“史无前例”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已读高二。“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从“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到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小将”,已将运动推向高潮的高潮的高潮了:学生早已“罢课闹革命”,“南北大串联”;工人、农民也开始“觉悟”起来,渐渐组织起形形色色的“战斗队”;直到后来,“伟大的舵手”不得不愤怒的呼喊:“还我长城”,军队也忍不住不听“统帅”的号令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呢?后来我失去了梦寐考大学的权利,回到生我养我的乡村。中国古老的文明破坏殆尽,所有人又各就各位,这场运动后来被正名为“十年浩劫”。</p><p class="ql-block"> 就是在我回乡的第二年冬,我与我的小表妹接成了连理。只不知什么原因,那株古银杏在那些年里总很少结果,虽然树皮与树叶都没让人“浩劫”了去。旁边的李树与梅树却仍然开花、结果,只是果实从来没有成熟就被一双双小手和大手捋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与表妹成家后,照例分到“三至五分”自留地,在自留地上种菜种玉米、马铃薯。可我那时很“有志气”,信奉古人“栽柘栽桑莫栽花”的古训,也想在这仅有的一小块“自留地”上培育几根“傲骨”。于是,也不听别人劝告,就在地边栽上些桑树,还去古银杏旁的梅树下挖下半枝梅来栽在了桑阴里。</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我的那半枝梅居然长出叶来,并开了稀疏的几朵白绒绒的花。又过了一年,我的小表妹死了,那半枝梅却长成了一株婷婷的树。</p><p class="ql-block"> 而今,已过去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从一介农夫走上高中讲台,从乡野边村来到了县城,躲过丛丛刀剑,历尽了凄雨寒风。那株梅树虽年年因妨碍了菜地的边界而被剔砍,可并未妨碍她年年临霜繁艳,递雨传花。我每年夏季回家,都能尝到熟透在枝头黄黄的梅子。虽酸得牙掉,却苦趣与甜趣不仅不减,反而越来越成为我不能割舍的心情。那些横横斜斜的枝条,也永衡地繁茂在我的生活和诗里。</p><p class="ql-block"> 我来县城已六年了,教学楼前也有几株梅,开出的是暗黄的花,从未见结果。可每当冰封雪压的严冬来临的时候,她们都默默的绽放出暗黄的小朵,传递着缕缕幽人逸士才可品味到的清香。聆星听月自在,寂天默地洒脱。六年来,不,三十年来,她伴着我开放,我听着她吟哦。我们都傲然在霜风雪晴里,咀嚼着清贫自守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请问故乡吹来的风啊:“来日倚窗前,寒梅着花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