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味

黄新英

我家先生尽管挑食，但也有令他情不自禁的美味。征服先生味蕾的是花生、龙眼、菜蟳三样东西。

农历六月，是花生的豆蔻年华。这时，花生陆续登场。以前，农民挑出来卖的大多是从土里刚拔出来的花生，现在也有煮熟的花生，省事多了。这种水煮花生，先生三天两头，三斤五斤地拎回家，在露台上均匀摊开，让阳光暴晒三五天。晒干的水煮花生带着阳光的香味。这是吃不饱肚子的又香又脆有滋有味的可爱的小食物，很容易叫人吃不停口，每一口都像忘情的热吻。先生一颗接一颗吃，很快就忘乎所以了，手边堆起了一大堆花生壳。

近些年来，强调老人吃坚果的养生作用，我总觉得这是一种随意、自在的休闲零食，带着游戏享乐况味，像檐下听雨，像静坐看花，像长立读夕阳。吃的时候还带着诗意的感觉。

七月，娇俏饱满黄澄澄的龙眼在绚烂多彩的水果摊上分外抢眼。虽然现在泰国龙眼似乎四季都有，但还是当令的本地龙眼最好吃。先生不会错过这个季节。当他津津有味地享受时，我也跟着沾光。我们买的龙眼都是好品种，皮薄核小，果肉晶莹，肉厚多汁，精巧玲珑，吃起来甘甜清爽，不由让人感激大自然的恩赐。

都说秋风乍起，菊香蟹肥，是品尝蟹的最佳季节。然而，八月，菜蟳，蟹的孪生妹妹，已经在厦门菜市场横行霸道了，先生当然不会坐失良机。

　　对付菜蟳，可不那么简单，要懂得挑，懂得做，还要懂得吃。先生深谙此道，好比积年高手老江湖出战，已经过了斗剑论掌飞沙走石的境界，讲究的是拈花一笑举重若轻。他传授儿子，挑菜蟳，要凭手感，掂一掂感觉坠手，看上去腹部如瓷器般洁白，一般长相雄壮俊俏者，不会太差。

每次他都能挑到新鲜肥美的菜蟳，回家后先用牙刷温柔细致地把蟳洗干净，刀起刀落，干脆利索，腹部中间一分为二。然后，热锅凉油炸姜片，再把斩成两半的蟳腹部朝下，置于锅中煎一会，再翻面煎好，倒料酒若干，撒盐巴若干，加盖焖片刻便可起锅。

此时，一盘红得喜气洋洋的菜蟳就光芒四射地端上餐桌了。这个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东西，经过精心烹饪，显得明艳动人，淡淡的焦味带着特有的鲜香。享用它也是够麻烦的，一口好牙齿对付它还不够，还得配备夹蟳钳的夹子等武器。据说早年上海人吃大闸蟹的武器有八件，俗称蟹八件。梁实秋的《雅舍谈吃》，说起在北平正阳楼吃蟹，每人发一个黄杨小木锤，敲敲打打，自以为是很精致了。我家先生不使用任何工具，只凭十个指头和一副利齿，也能依次而行吃出抑扬顿挫来： 食腿为序曲，食盖如渐入佳境，食膏黄乃高潮，最后食螯，曲终而余音袅袅。没多久，他抽丝剥茧，一只蟳身上的椅角旮旯丝缕肉汁都被他搜刮得干干净净。一只小小的菜蟳，倒让他吃出庖丁解牛的境界。

我嫌麻烦不喜欢吃，倒是很欣赏先生抽丝剥茧吃蟳的过程。

只见他双手并用，一声脆响，最珍贵的一切立即呈现在眼前:黄油油的蟳膏甘甜饱满，蟳肉白嫩条理清晰。

我觉得食用蟳之类食物，最好和家人在一起享用，因为有失绅士淑女仪态啊！

吃相难看，一定是滋味妙不可言。每当他在细细品味那团甘美醇厚的蟳膏、咔嚓咔嚓地咀嚼蟳壳蟳脚时，眯眼呲牙，本色表演，毫不掩饰享受之情。看得出来，那是舍它其谁的真爱。我猜想，并不是谁都喜欢吃菜蟳，它能得先生如此宠爱，当要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蟹蟳同科，各地称呼不一，吃法也有不同花样。我国最早流行的是腌蟹，中古时代流行吃“糖蟹”“蜜蟹”。陆游推祟“磊落金盘荐糖蟹”。后来南方流行用酒腌渍的“酒蟹”。李渔不仅用绍兴花雕酒来腌醉蟹，还要饮用腌蟹后的酒液，称之为“蟹酿”。北京人梁实秋则无法理解南方的醉蟹，觉得真咸，蟹籽变成黑色，真是谜一样的感觉。

蟹性寒，易伤胃，食后饮糖姜茶解之。食蟹后嘴上有腥味，可嚼茶叶或含漱几口茶水，手也可用紫苏叶拭擦或用茶叶水洗涤。《红楼梦》中有名的“蟹宴”，凤姐命小丫头们去取了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食后洗手。

闽南传统的菜蟳，在仲夏时节粉墨登场，如今它不仅以江南小馔的身段在家常小饭桌上娇羞一笑，而在宴请豪席上最也是赚人啧啧赞叹的头牌。

先生喜欢的美味，都是热情洋溢夏天的礼物。这是一个诚恳又尽情的季节，天空湛蓝湛蓝，阳光像少女般俏皮火热，清晨和薄暮的风却是凉爽轻盈的，吹在身上好像被温柔抚摸的感觉。先生好喜欢这个季节。他和这个季节谈恋爱。

其实人们感怀一些吃食，大多和家乡和父母和原生家庭有关。先生家在海边，门口一片龙眼树，屋后不远处，是他家的自留地。花生春种秋收，龙眼树枝伸到院子里，硕果累累，摘龙眼食用是举手之劳。煮花生煎蟳，我婆婆烹饪手法有独到之处。

这下知道了吧？我家先生喜欢的美味，其实也是故乡的滋味，妈妈的滋味，青春的滋味。他借助味蕾一次次返回故乡，返回青春，追忆似水年华。

（文中童画由诗婷、诗琪、柏朗提供，谢谢小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