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拓剑华</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每次来电第一句话总要问:能听出来我是谁吗?尽管平均三年来一次电话,但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任岛。他便在电话那头笑得嘎嘎嘎地,像在用竹竿赶鸭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不知怎么突然兴起取日本名字,或者以日本名字相称。比如我的同学“吊吊灰”做事喜欢绕,我们就叫他日鬼太郎;我的同事“李万机”一喝酒或者一激动就头连脖子焦红焦红,我们就叫他龟头正红,并且也给他老婆取了个松下裤带子。任岛本名任小刚,出生和成长在医界泰斗皇蒲谧的故乡——灵台县。他的这个日本名字相对于太郎和正红,就要雅致地多,但初创者谁?如今已无法考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被人称做疯子,是团支部书记刘大伟给安的。团支部书记跟任岛住一个宿舍,并且是面对面的下铺。书记的女朋友是自费班的,人长得聘聘袅袅,高傲而且美丽。每天中午,书记和女朋友在餐厅共进午餐之后,就来到男生宿舍楼,钻进书记挂着帘子的床铺,卿卿我我。同宿舍的其它七个汉子敢怒不敢言,将头包进被子,独自难受。有一天在美丽而且高傲的书记女朋友还没有钻进帘子之前,任岛刷地拉开了自己帘子。但见帘子开处,一个身无寸缕的赤条条汉子怒目圆睁,手持一柄小斧。当然不安全事故被室友及时制止,只是那个美丽而且高傲的女孩子两手将眼睛一捂,大哭大叫着跑出寝室,从此宿舍内有了一个安静的午休。第二天,书记叫来油田上的“铁棒棒”,对任岛一顿猛捶。然后以侮辱罪反映到校团委,但任岛不是团员,又转到学生处。那个专门捏着手电筒夜晚在树林子里棒打鸳鸯的大眼睛秃脑袋于处长听完整个事件的过程后,像女人一样将手在大腿面子上两拍,笑得前仰后合,说:真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的亲生母亲在任岛上小学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不久就有后母进入任岛的家庭和生活。还算争气,任岛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任岛的衣服是全班最旧的,也是最脏的,像济公,也像空空道人。有好几次我与任岛喝高之后问过他的母亲,他都避而不谈。人活着不仅仅是吃饭,但任岛父亲每月寄给任岛的只是饭钱。收到汇款的那天中午,任岛准不在学校上灶。到学校后门的“先得月”饭馆点两个菜,一小瓶洋河酒。吃完后买一袋形状各异的水果,一个人到教室消受干净,才回到宿舍呼呼大睡,一下午都不去上课。钱花完了,任岛就不打菜,只吃干馒头。时间一长,他们宿舍已经没有人愿意让任岛在饭盒里面夹菜,他就跑到门对面我们宿舍,嘎嘎嘎地抢菜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到月末,任岛生活就更加拮据。那天他提了一塑料袋物什,让我陪他出去。来到商业街中段,他踅进一家当铺。一位美女职员问:先生您想当什么?任岛说:铺子。问:多大面积?任岛晃了晃手中的袋子,然后拿出一堆布。美女拨拉了一下,一股汗味、霉味扑鼻而来,美女便用惊疑的目光打量任岛。任岛认真地问:多少钱?对方摇了摇头,任岛只好无奈地提着塑料袋走了。出得当铺门,才发现外面竟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后来我才搞明白:任岛当时已经饿了两顿,实在没办法,就带着自己的旧裤子,想当几个小钱解燃眉之急。人家之所以问多大面积,是因为灵台方言中把“裤子”发音成“铺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连吃饱饭都困难的任岛,却善于品茗。他们宿舍军队上的公子、油田的鬼子,有龙井、毛尖,甚至已经有了普洱。刚来到宿舍时互相让茶,接着任岛主动拿,最后他们干脆锁了。有一次军队公子的抽屉被人撬了,唯独丢失了茶叶。别人都怀疑是任岛干的,任岛却说不是,并且说如果是他干的怎么没见他喝呀?但之后的几天他在我耳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实在受不了他们喝茶时的吸溜声。没茶喝的任岛在每晚熄灯之后,都会来到我们宿舍,站在凳子上,与上铺基本已经睡着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知道任岛是冲着我那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来的,就在迷迷糊糊中捏一小撮给他。得到茶叶后,哪怕聊到但听得“咔嚓”一声,任岛也会迅速溜下凳子,溜出宿舍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平素丢儿浪荡,不求上进,因此每学期奖学金都是末等,一月只有二十几块钱。任岛的弟弟在兰州上铁道学院,从小酷爱音乐。不知从何时起,任岛开始偷偷攒钱,有一天拉着我到学校前门的“百灵鸟”琴行买了一把吉他,给弟弟寄去。原来任岛一直给弟弟寄钱,他说,弟弟假期提起过想要一把吉他,像老狼一样,弹。任岛还说,兰州是大城市,听说弟弟谈了女朋友,费钱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弟弟一样,任岛也是很有音乐天赋的。入校的迎新晚会上,他一曲婉转凄厉的《枉凝眉》,尽管扭曲夸张的姿势有些小儿麻痹,但也把性格最开朗的小女生朱芳给唱哭了。第二学期开学不久,任岛买了一把二胡,整天在宿舍吱吱呀呀,引来了众怒,他只好一个人夜晚到教室去练。夜深时分,整幢黑暗空旷的教学大楼一遍一遍传出任岛版的《梁祝》和《二泉映月》,如泣如诉,打落合欢树上的积雪,丁香花上的露珠。而且他永远只拉这两个曲子,乐此不疲。二年级元旦晚会,在节目单之外,任岛竟然给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谱了曲子,演唱得雍容华贵,婀娜多姿,很有些李玉刚的味道,将晚会推向了非预期的高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谁也没有料到,任岛会对乙班的女生王尔玉产生兴趣。不论谁提起王尔玉,任岛都会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有一天正上晚自习,任岛早在楼道瞄见王尔玉从卫生间出来,他立马上去,塞给一张纸条。没有半分钟,王尔玉怒气冲冲的来到我们甲班讲台上喊,任岛,你给我出来。在楼道,听见王尔玉大声质问:我什么时候给你有过莞尔一笑?我为什么要对你娇羞?谁与你有过心的交流,情的流淌?就不看看那你那德行?我母亲在甘肃日报社工作,你配吗你?受挫之后,第一次上体育课时,任岛没去。我中途回来喝水,见任岛宿舍乌烟瘴气,原来任岛在烧纸条,每一张上面都有王尔玉的名字。任岛边烧边流泪,边流泪边唱《葬花吟》。想到每日笑得嘎嘎嘎的任岛,我也被烟火熏得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劝任岛,别难过,毛主席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两件法宝,在金钱引诱法没有可能落实的前提下,你要么用感情渗透法,要么用生米熟饭法,要么用死皮赖脸法,不信弄不到手。就将第一个女朋友送我的小收音机转送给任岛,让他每晚不要吃茶,不要拉二胡,听听《午夜温馨》吧。那时一到十二点,每个宿舍都能传出甘肃人民广播电台方慧主持的《午夜温馨》。那是个突破禁区的男女情感节目,有经验,有技巧,有案例,有教训。但任岛听后说,狗屁,我就想做我自己想做的。后来我问收音机哪去了?他说卖了,咥狗肉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毕业后,只知道任岛被分配到独店中学。八年中,没有消息。但在2003年的一天,他突然到我单位来访。说,昨晚梦见仍旧在学校图书馆看书,今天一早,就来了。朋友来了有酒喝,我把任岛领回家,三大碗泡有蝎子、蛇、海狗肾、雪莲、藏红花、人参等等动物植物的药酒下肚,任岛大叹:爽极。然后吃茶,是朋友从陇南捎来的明前雪后龙井,我们就品了。他仍然大叹:美极。再然后是赌,任岛的牌技不精,打法也跟我们不太一样,三两下输得只剩一张红钱,他说得留回去路费,就散了。乘着酒性,我们来到共同生活、学习了三年的学校,迎着迷人的月光,几乎踩遍了每一个角落。然后来到男生宿舍楼我们住过的204和203宿舍,把门拍的啪啪作响,好长时间才伸出一个脑袋问:有事吗?任岛一阵嘎嘎嘎的朗笑,说:11年前我住在这里。那个脑袋上下打量了我们两个酒鬼一阵,然后“哇”的一声关上了门。最后来到占地千亩的新校区,任岛一下车,放眼远望,再次大叹:大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次任岛是穿着到和尚服来的,并且将头剃得光光,脑顶上还有4个“香疤”。他说暑假云游到峨眉山,拜香时老方丈口中念念有词:这位施主,慈眉善目,面带佛缘,可皈依佛门,普度众生。任岛当即求方丈剃度,并找来小弥撒的衣服穿了。回到学校,任岛每天仍然身着佛衣,亮着秃头,竹杖芒鞋,独步在校园中。校长找来谈话,认为是异端,要求尽快整改。任岛说,没有哪里规定人民教师不可以这样穿,仍旧我行我素。校长怒了,说,限你三天之内恢复原样,要不走人。于是在那个国庆节长假返校后,一纸公文,任岛就被发配到全县最偏远的大山深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的女儿叫雨桐,一提起雨桐,任岛又笑得嘎嘎嘎的。说,桐木是做琴最理想的原料,梧桐更兼细雨,雨滴敲打在桐树上,正是琴的声音,是天籁之音。工作数年后,任岛收到一个叫雪儿的女学生来信,说老师的斗室琴声是她记忆中和当下并且永远生命的最强音。任岛立即把琴给雪儿寄去,自己买了一支箫。每当夜半,在任岛所待的大山中,总能听见箫声远播,余音绕梁。任岛说,他此时一定是在与雪儿的琴声和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次与任岛一块来到我身边的,还有三本书。一本是古诗词集《绮思集》,一本是长篇小说《寂寞天路》,一本是长篇小说《入云深处》。毕业后任岛边教书边创作,是目前灵台县人民政府出资出版作品的唯一作家。《寂寞天路》写的是一个男教师跟一个女学生的恋情,最后男教师被处理,独身一人到边塞沙漠去度日。另一本被作家韩超先生带走,后来他在午夜给我来电话说,写得真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在他的散文《驴铃声声》中这样写到:斗室空间的沉闷,家庭环境的烦琐,妻子态度的阴晴不定和饮食结构的凝滞,精神早已遗弃在荒芜的田园之外,失眠和忧郁的病毒兀自漫延。当创作的灵感卡壳不能进行的时候,他住进了山里的一个女学生家,吃野菜,喝泉水。完成作品后,任岛要求给学生家驮一次水,像驴一样,并且挂上铃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岛在另一篇散文里写到:四年前的深秋,他的心和那个季节一起枯黄飘摇,生命向他翻开了最晦暗的一页。和妻子持续了五年的冷战终于落下帷幕,孩子成了离异的牺牲品。从女儿被妻子抱走回望的最后一个眼神里,他读出某种残缺和破碎。他独自在一家低劣的酒馆喝了很多酒,回到临时租住的小屋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外面似乎飘着小雪,而他的嗓子干得冒烟。没有开水,茶叶盒也空了。他用冷水擦了把脸,去位于小镇上的朋友处取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我与任岛最后一次分别的时侯,任岛久久不肯上车。最后他才悄悄告诉我,没有车费。原来昨晚在“白天鹅”唱歌时,他听了那个陪歌女孩的身世,并且合唱了一曲《晚秋》后,将身上仅有的一百元人民币给女孩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之后,每隔三年任岛都来一次电话,每次电话在例行程序地问完“能听出来我是谁吗”和笑得嘎嘎嘎之后,就多加一句: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我还欠你一百块钱呢!(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拓剑华,男,汉族,拓跋后裔,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先后毕业于庆阳师专、兰州大学中文系,现在庆阳市某事业单位工作。喜欢读书写作,多篇散文、论文散见于《北斗》《陇东报》《庆阳教育》《守望家园》等报刊集子及多家网络媒体,也偶有获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