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地

何长华

<p class="ql-block">铲 地</p><p class="ql-block"> 这些天,冲上热搜的词是“热,真热,热死啦!”</p><p class="ql-block">连续三天,丽水气温直冲摄氏44度, 人们惊呼:丽水,大火炉哇!</p><p class="ql-block"> 说到高温,酷暑,自然记得小学地理老师曾教授我们:夏天,不论南方北方,全国普遍高温。这可让我长了知识,受用终生。</p><p class="ql-block"> 每当谈到酷热难捱这个话题,五十多年前支边铲地一幕往事,便立刻浮现眼前,恍如昨天,让我心颤,后怕,泪目……</p><p class="ql-block"> 那是1969年5月,我们丽水地区68位知识青年,怀揣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初心,支边北大荒,来到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我们插队落户的屯叫多金,它位于大兴安岭南麓,嫩江之畔,三面环水的草原上。全屯世世代代居住着达斡尔族人,20来户伺弄着400多垧,约为6000多亩地。</p><p class="ql-block"> 那时,生产队在地里遍种了大豆、玉米、谷子等农作物,但疯狂猛长的野草淹没了望无边际的庄稼。一到初夏,铲地,便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每天清晨,全屯男女老少荷锄,倾屯而出;日落时分,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而归。</p><p class="ql-block"> 初学铲地,队长扯着嗓子,強调锄地要领,反复示范基本动作,“把杂草除掉,别伤了庄稼小苗。给我记住啰,大伙下的每一锄,都寄托着丰收的希望!剩下的,就靠你们知青自个琢磨,不断实践了”。十多天后,我掌握了铲地的一套娴熟技术。先用后面握锄杠的右手,把锄头向前抛出,左手放松歇力。待锄板入土瞬间,手腕用力向下一顿,铲断杂草的同时,锄板插入土中,握锄的手向后拽,双脚向前迈出,另一只手随之握住锄杠,双手合力提锄往前推,把先前铲平的土推碎,让土里的草根裸露暴晒而死。总之,抛锄、后拽、迈步中放松肌肉,节省体力,不做无用功。不然的话,连续铲草个把月,还不得把你给累趴下,熊到家了?</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地里最长的一块地估摸着能有有八里多长,一条垅就够一个人足足铲上一天的。这天,生产队分给我们知青的任务就是:每人铲八里长的两条垅。上午铲一垅过去,下午再铲一垅回来,黄豆,玉米地垅的杂草必须铲除干净。我们用的是北大荒锄头,叫薅锄。锄把长度如人高,为柞木。锄板是个等腰梯形,宽大而锋利,锄刃有弧度,形同月牙。铲地时,腰插一把钢锉。锄头铲久卷刃了,便用钢矬将它磨锋利了,再铲。再卷刃,再矬,循环往复,直至收工。</p><p class="ql-block"> 北大荒早上两三点就天亮,晚上八九点钟才天黑,一天的劳作时间长达十五六个小时。我们从早上五点开始挥锄,顺着一条垅铲过去,杂草纷纷倒下,嫩绿的豆苗昂首挺立。快到晌午,浑身乏力,手麻,背痛,腰酸,两腿象灌了铅,挪不动。最糟糕的是,太阳暴晒之下,脑袋晕晕乎乎的,眼晴迷迷糊糊的,水壶里只剩半壶水,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拄着锄把歇口气,四下一望,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渺茫的地平线,不见村庄,不见人烟,光剩下白晃晃的太阳斜挂在头顶。我的妈呀,一垅地还没铲到头呢!机械麻木地挥锄往前赶,也不知撑了多久,我终于铲完一垅!歇口气,咬咬牙,返身迎面铲去,帮助个矮,劲小的同伴“接垅”,完成上午的任务。</p><p class="ql-block"> 中饭生产队给知青改善了伙食,吃馒头。我居然称了三斤馒头,就着咸菜疙瘩和半壶水,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创造了知青饭量的最新纪录!多年后,说起谁谁谁饭量大,我就津津乐道:本人一顿吃三斤大白馒头!听者一楞,言者一脸自豪!这,就是磨难中的知青,这便是知青的苦乐年华。</p><p class="ql-block"> 苍苍茫茫的草原象墨绿的海洋,波澜壮阔,伸向远方,连接天际。无边无垠的田野象绿色的海浪,层层叠叠,推向远方。蓝蓝的天穹,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火球般的太阳,当空悬照,向大地喷洒烈焰,仿佛要把万物烤焦,摧毁!</p><p class="ql-block"> 填饱肚子后,我们把帽子盖在脸上,仰躺地沟里,养精聚锐,任凭太阳暴晒。眯了一会,总算缓过劲来。瞅瞅时辰不早了,谁也没喊,谁也没发指令,大伙不约而同翻身起立,拎起锄头,各选一垅往回铲,又一个八里长垅开始喽。</p><p class="ql-block"> 已经玩命铲了一上午地,大家伙早已眼冒金星,口干舌燥。我不停地用双手拄着锄把,将脑袋下巴搁在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瞅瞅身上的衣服,白花花的,那是汗湿衣裳后被太阳烤干留存的盐痕。脸庞,脖子,胸膛,手臂,凡是裸露在外的部位,让太阳灼烤,汩汨不断地渗流出咸汗,慢慢展现出古铜色,乌黑发亮。风,也不知去了哪里,鸟,也不知躲在何方,周遭万籁无声,世界仿佛停摆,凝固了!</p><p class="ql-block"> 象钻进了巨大的蒸笼、烤箱一般,嗓子冒烟,头晕眼花。多想喝一口水啊`!可是,摇了摇早已干瘪了的水壶,拧开盖子口朝下,眼睁睁瞅着,可是壶里没流出一滴水。多想找一个荫凉处歇歇力!可四周原野,目力所及,没有一棵树。抬头远眺,长长的黄豆垅蜿蜒弓背,伸向泛光的远方。唉,命苦呵,任务重啊,还得接着铲草,还得接着往前干呐。酷暑蒸熬着,脚下黑土升腾起滾滾热浪,周身淌落下雨点般的汗珠,干渴挤压得我喉咙发紧,呼吸紧促。</p><p class="ql-block">时间,仿佛凝固不走;太阳,仍当空悬照;耳朵,嗡嗡作响。</p><p class="ql-block"> 突然,惊叫声在我脑后方炸响:正达晕倒啦,正达晕倒啦!我扭头朝后望去,高个子正达已经跌倒在沟里,脸枕在地垅背上。我慌忙扔下锄头,几步窜到他跟前,右手扶起软不拉叽的身体,左手托起低垂的脑袋: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发紫,两手抓着胸膛,张开大口喘着粗气,嘴唇已经干裂了,流下条条血丝,形状太骇人了!中暑,肯定是中暑了。情急之下,我用上家乡土法解暑法,右手食指中指蘸水,顺着正达的脖子,颈背使劲捏拧,以此促使血液流动,达到发痧解暑目的。可是,大家的水全喝没了,也挤不出吐沫,想尿又尿不出尿。咋办?用汗!不知谁灵机一动。我将食指中指蘸着胸膛的汗水,然后使劲为正达捏拧。接着,其他人轮番上。一番急救,可是效果甚微,也许,用汗捏拧达不到效果?</p><p class="ql-block"> 此刻,簇拥而至的知青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抢救,只得肩並肩排在一起,用身体为他遮挡毒热的阳光。可是,正达呼吸愈加急促,脸庞呈猪肝色。我们的心都悬了起来!咋办,咋办?情急之下,我招呼大家,把锄头立起来,将各自脱下的衣服铺在锄把上,搭成一简易帐篷遮荫,摘下帽子当扇子来回扇,流通空气。一会,正达苏醒睁眼,猛然醒来,眼睛环顾四周:“水,水,给我一口水渴!快,快点!”,可是,茫茫的草原田野,哪里有水啊?</p><p class="ql-block"> 水,这差不多和空气一样普通的东西,此时此刻,倒成了珍稀琼浆,可想,可盼,但不可及。咋办啊咋办,没水会出人命的呀!</p><p class="ql-block">蓦地,想起去年牧马时,我遇到过一洼地,指不定那里会有水!对,那里应该会有水。虽说有三、四里地远,那也顾不上了!人逢危急力无比,我甩开步子往洼地跑去,滿脑子都是水,水,水!什么疲劳,口渴,都甩向脑后。估摸狂奔了一袋烟功夫,喜孜孜地找到洼地。趋前一瞅:他娘的!洼地早已干涸见底,裸露出龟裂的洼底和发黄的青苔。身心交瘁之下,我一屁股跌坐地上,头上的汗珠扑漱漱往下掉,衣裤湿透能拧出水来。仰望蓝天和太阳,心里祈祷:老天啊,你还让人活不活了?请你收收敛,熄熄火吧,给我们知青一条活路吧!</p><p class="ql-block">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别指望老天发慈悲。欲哭无泪,万般无奈下,我来不及歇息喘口气,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回赶。边走边寻思:到哪才能弄到水?突然,耳畔感觉有一丝凉风掠过,爽爽的。真的,是风!是燥热焦灼中的一丝微风,一抹凉意!。隐隐约约,远处飘来车轮碾压地面的“嘎嘎”声。哇,轱辘车,是轱辘车!回头寻声望去,果然,一匹枣红马拉着一辆达斡人常用的轱辘车,向前驶来。赶车的是一位达斡尔族汉子,大嘴巴,高颧骨,大眼睛,长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赛贝努!”(您好!)他挥挥手,跟我打招呼。我忙不迭地回应道“赛贝努,赛贝努!”趋步向前拦下马车。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央告他,我的知青战友中暑昏迷了,可劲找都找不到水,急死人啦!请他帮个忙,救救人!听我这么一说,这么一央求,汉子操着不流利的汉语道:“还磨蹭个啥?快上车,救人要紧!”听到这暖心的一句话,我感动得差点下跪给他磕头。</p><p class="ql-block"> 马车扬起尘土,风驰电掣般。一袋烟功夫,马车就驶到地头。汉子拎过来一个“扁胡路”(手工缝制的牛皮水囊)奔向昏迷的正达,双脚跪地,用手拧开扁胡路盖,将袋口送进正达干裂的口中,正达两腮一鼓一吸,喉管一伸一缩,把水囊中的浆水一口一口吸吮入体内。一会,正达睁开眼睛,呼吸趋平稳,脸色泛出红晕,嚅嚅道:“我好多了,好多了,谢谢您啊!”汉子见状,用手轻轻抚摸正达,略显轻松地说“不用谢。刚才喂你喝的是酸奶,救治中暑特别管用,这是祖传秘方,我们达斡尔人祖祖辈辈都用它。”众知青千恩万谢,汉子摆摆手:小事一桩。你们浙江知识青年来到这里插队落户,我们就是一家人啊。我问汉子:“您贵姓?哪屯的?要去哪儿?”汉子告诉我,他叫恩和巴图,家住宜斯坎,去公社办完事回来,准备回宜斯坎。随即,他很认真很热情地对我们说,这么的吧,干脆,我顺路把这位知青送回多金屯吧。众人扶正达上了车,让他平躺好,我护送他上了车,恩和巴图扬鞭催马,众知青挥手告别,有人哽咽凝语,有人扭头悄悄抺泪……</p><p class="ql-block"> 岁月更替,星转斗移。五十三年过去了,回到故乡的我们,每当追忆当年铲地那段往事,便恍若昨天。那是一缕永远抹不去的记忆,那是一份沉甸甸的兄弟民族情。尤其是遇上盛夏三伏天,当年铲地的那个热,那个累,那个险,想想都心悸,可怕!想想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想想都感动,可敬!</p><p class="ql-block"> 致敬,恩和巴图大叔!</p><p class="ql-block"> 致敬,我们的知青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