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香火

虫一

如果不是病重住院饱受久病床前无孝子的痛楚，王伯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有过女儿，尤其是大女儿来弟。来弟长得可好看了，黑黝黝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圆蛋蛋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对笑起来让人忍不住亲上两口的小酒窝。来弟刚一出生就会笑，一笑，腮边就荡漾起来一对可爱的小酒窝——然而，来弟在她六岁的时候走失了。导致来弟走失不是源于别的原因，而是香火。

所谓香火，顾名思义，就是人死后，还有人记得年年给死者烧香化纸。而烧的香化的纸则是檀香火纸，简称香火。通常烧香化纸的又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女，特别是儿子。女儿是要出嫁的，而嫁出去的女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指望不上。

爹生前对王伯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香火……香火。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金窝银窝，不如香火。爹的话是这么讲的，事也是这么做的。在王伯出生前，娘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那些年里，爹在人前抬不起头，娘更是遍遭邻里白眼。为了生得一儿半女，娘吃遍了百草，也走完了周遭所有的庙宇。

到王伯出生时，娘难产，面临保大还是保小的紧要关头。爹没有迟疑，回应丢大保小。对此，娘毫无怨言，反而以胜利者的姿态撒手西去。

王伯牢记爹的训示和娘的凛然。一定要为王家延续香火，特别是一定要生个儿子。然而，事与愿违，头房妻子进门后，似乎就要与王家作对，嫁过来十年肚子居然没有动静。爹不甘心自己入土前都见不着孙子，就鼓动王伯把婚离了。

二房进门后，倒是能生，而且不生则罢，一生居然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打头的女儿生下后，王伯还没有怎么计较，毕竟生个女儿走先也好，往后，还能帮忙照看弟弟，减轻爹娘的负担。但王伯又不能忘记爹的家训，不能忘记延续王家香火，就给头生女取名来弟，图个彩头，期望女儿能带个弟弟来。

可来弟并没有带来弟弟，反而带来了一个妹妹——招弟。招弟也学姐姐，同样带来一个妹妹——迎弟，带把的弟弟还是没有出现。到第四个女儿出生时，王伯打破惯例，给女儿取名免秀。这一回倒是灵验了，免秀生下来一年多点，儿子王成龙就出生了。

王伯高兴得如获至宝，给儿子取大名叫成龙，小名叫香火。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延续王家香火，王伯迫不得已接二连三地忍痛割爱，除了留下大女儿来弟之外，来弟脚下三个妹妹招弟、迎弟、还有免秀，都被王伯半夜抱出了家门。对外说是送人了，其实说送人还是掩人耳目。王伯自己知道，三个女儿都是经他手抱出家门遗失在路边草丛里了。

每每想起这些，王伯就禁不住撕心裂肺，不停地用手擂打自己的胸口。并在内心说，不是爹狠心啦，实在是爹没有法子呀。王伯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春天犁田，秋天收谷，夏天锄草，冬天修渠，一年四季，无一日清闲。

即便如此，日子过得依然异常艰难。又因没日没夜的忙，落下了一身的病。尤其是那双脚，曾几何时患了风湿病，稍有风寒就钻心的疼。忍无可忍之时，王伯便去医院看回医生。吃西药敷草药，病急乱投医。那怕中西合璧，却并没有天下无敌药到病除。折腾了一番，还是悻悻而归。临别，人家医生又常常是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回去好好保养，病嘛，说到底不是靠治，而是靠养。王伯对此将信将疑。

与王伯同病房还住着一位老人，年纪比王伯大了一轮。患的是绝症——肝癌，并且到了末期。最初住进医院的时候，老人表现得非常活跃，仿佛医院不是医院而是花果山，自己不是病人而是猴子，他不是来治病的而是来当齐天大圣的，成天一副天马行空口若悬河的样子。老人有儿有女，且都有出息，出国留学后就再也不曾回来。儿子在美国，女儿在英国，老人向人提及，嘴角就禁不住流下一些口水。

那时老人的病还没有得到确诊。医院也知道老人的儿女在国外，不愁交不起医疗费。所以在老人住进来后，一切都按高等级的护理。除了安排名医跟进外，平常的一日三餐，以及起床如厕都有专人侍候。

老人当病人当出了老佛爷的感觉，说话做事就有了派头，对护士颐指气使，对医生横眉竖目。渐渐地，护士来得少了，医生更是不请决不上病房来。但老人的儿女却不见回来，除了按时汇钱到医院账上，人连影子都不曾出现。直到老人的病情得到确诊，儿女还是忙得回不了国。老人终于泄气了，不再像开始时的乐观豁达，常常对王伯感叹，养儿养女是用来遮牙齿的，什么养儿防老，什么延续香火，狗屁不是，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王伯就尽力安抚老人。私下里想起自己的境况与老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人呀，没有儿女，拼命也要生个一儿半女，儿女生下来了，又天天巴望儿女长大成人，更要有出息。就拿老人来说，为了培养一对儿女成才，吃的苦受的罪，个中艰辛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原想是养儿防老，可事到临头，卧病在床，随时有可能撒手西去。可老人的儿女远在异国他乡。

与老人相比，王伯还算幸运，他的儿子王成龙只在深圳，比美国英国要近了许多，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不用一天就能赶到跟前。而且，当听说自己病倒住院时，儿子王成龙虽然没能回来，也没有打发儿媳回来，但派来了保姆张嫂。

且说这王成龙还真不是盖的。虽说出生时年景并不是很好，成天半饱半饥，有一餐没一餐的，落得身子薄，力气单。但好赖长足了个头，身高一米七五，比祖上三代都要高。王伯说过，十大九不亏，只要个头在，不愁不长肉。后来的发展果然没有逃出王伯的预期，随着家中生活的不断改善，儿子王成龙渐渐出落得一表人材。

王成龙不光长得好看，头脑也是活泛得很。全村若多的后生妹子呀，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个个都没有考上大学，就王伯的儿子王成龙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名牌大学。那会儿，王伯和老伴走在门外，别提内心有多爽了。

有人向王伯打听培养儿子的诀窍，有人羡幕老伴肚子生得好，什么不大不细，圆圆润润的，一看就是卧虎藏龙。也有人夸奖是王伯种子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才打洞。还有人说是王伯祖上积了德，代代单传，那是厚积薄发，厚德载物，才会祖坟冒青烟。当然，说儿子成龙的名字取得好的也大有人在。成龙成龙，盼什么来什么，这一下还真灵验了呢。

王成龙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深圳，还在深圳安了家，妻子是大学同学。老伴活着的时候，王伯与老伴双双搭伴倒是去过深圳几回，最初，新鲜倒是新鲜，刺激也够刺激。但日子久了，问题就冒出来了。先前认为了不得的高房子，后来发现不接地气，出入不便。啧啧称赞的人多热闹的城市演变成人多为患的集市，上一趟街前脚踢后腿人挤死人。还有，那宽阔的马路阔气倒是阔气了，可王伯认为那是严重的浪费，不知败坏了多少良田。

更要命的是，儿媳追求新潮，要搞什么丁克，结婚都好几年了，硬是不肯怀孕生儿育女。说女人一旦生了孩子，身材就会变样，而变丑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心的。王伯不好意思说儿媳，便把不满撒向儿子成龙，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一谷箩连带一芭箩，甚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也讲了不下一百遍，但儿子成龙不以为然。在王伯看来，儿子王成龙是狗卵子投胎，油盐不进。

比如，王伯对儿子成龙说，人活一世，就像草木一春，花开得再多，临完不结果，也是徒劳无功。儿子成龙反驳王伯，要是结的果子是歪果怎么办？王伯回怼儿子成龙，我和你娘大抵算条虫都能生出你这么优秀的一条龙来，你和你媳妇都上过大学，那可都称得上人中龙凤，难道还不如我们两条虫的本事么？

老伴开始以为是儿媳肚子不争气，为此，可没少跑寺庙烧香拜佛。深圳有名的庙宇都去过了，甚至还跑到南海去求过观音娘娘。扔出的功德钱足足可以买下一台车。眼见着儿媳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又怀疑是儿子那方面有毛病，便打发王伯去旁敲侧击试探儿子。当得知儿子儿媳都是身体健康，没有半点毛病，不生育不是生不了而是不想生，儿媳吃着避孕药呢，要当什么丁克族。

老伴气得也顾不上恶婆婆的骂名，破口大骂儿媳占窝不生蛋，活像一只寡鸡。儿媳到底是读书人，不与婆婆吵架，只是问婆婆，你那么想生孩子，当初，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呢。婆婆不敢告诉儿媳实情，自己前前后后生了五个儿女。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不是自己不想生，而是政策不允许。儿媳就笑了，你们那一代可以搞计划少生，我们这一代为什么就不能搞计划不生呢？

儿媳说到这里，还友好地向婆婆靠近身子，亲热地说，娘，你看你才生一个儿子，就老得这么快，身材变得都不成样子了，爹就没有嫌弃你是黄脸婆吗？我可不想让你儿子看不起。再说，现在时兴男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老伴安抚儿媳，做女人不都是这样子吗，又不是你一人。儿媳就说婆婆，娘，同为女人，何必女人为难女人。老伴说不过儿媳，又不知自己错在那儿，心中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成了一个死结，无解了。后来，居然抑郁而死。

老伴死后，王伯就被儿子儿媳留在深圳常住。那时，儿子成龙的事业已经越发顺风顺水，从大企业出来自主创业，短短几年已经是一家中等规模企业的董事长了。房子从套房变成了别墅，出门的坐驾也由摩托车换成了大奔。钱更是多得不得了，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怕是几辈子都花不完了。

儿媳不再坐班，做了全职太太。说是全职可又无正经事可做，既不用相夫也不用教子，因为老公出门便难得着家，用不着她去相，而她又选择丁克，自然无儿可教。除了一日三餐侍候王伯，便再也找不出事来做。翁媳俩吃罢饭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打发时光，偏偏电视少有正经的画面，不时冒出出格的动作来，把翁媳俩看得都不自在。

每每这时，王伯便起身骂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纯粹误人子弟嘛，就躲进自己屋内不再出来。没了王伯，儿媳一个人看电视也是索然无趣。没了王伯需要侍候，儿媳倒也落得自在，接下来便出门去跟人打麻将。麻将如鸦片，一旦沾了就上瘾。儿媳通宵达旦可以不着家，做饭做菜的老妈子倒成了王伯。王伯说与儿子成龙。

儿子成龙或许床上教过妻子，但收效式微。这不，过后，儿媳叫外卖来解决王伯的一日三餐。王伯见不着儿子，也见不着儿媳，生了一张嘴除了吃饭一天中甚至不用开口说话，感觉特别孤独寂寞。又私下说与儿子成龙。不说还好，一说更麻烦大了，既然王伯怕寂寞，儿媳便把外面的牌班子挪到家里来。有时一桌，有时好几桌，男男女女，拍桌打椅，你争我吵，喝茶抽烟外带打情骂俏，并且不分昼夜。

豪华别墅变成了菜市场，热闹倒是够热闹，但王伯感觉自己成了烧烤，浑身受不了。王伯初到深圳时因为抽烟还曾让儿媳嫌弃过。如今，儿媳较之从前的王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抽烟并且要抽好烟，大中华都是次的，和天下才是主打品。王伯私下又说与儿子成龙。这一回，解决的办法倒是实在，儿媳把牌班子又从家里迁出，换成家中请回来一个保姆。

保姆四十出头年纪，比王伯要少上一个辈份，人称张嫂，长得还算周正顺眼。她管王伯不叫叔，而是叫帅哥。碍着辈份，王伯处处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但保姆张嫂似乎浑不在意，天热了，该露什么就露什么，白白的肉很是养眼。王伯在老伴去世后对女人的身体几乎陌生了，如今见了，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碍于老板他爹的身份，王伯只好端了架子，处处与保姆拉开点距离。

这样一来，反而让保姆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不讨帅哥待见，于是在王伯面前更加殷勤。保姆张嫂担心王伯落单，上街买个菜都要拉上王伯一路同行。走在路上，还热情挽着王伯的手臂，有说有笑，一副乖巧女儿样。王伯发现保姆张嫂虽说才来不久，但与周边混得特熟。认识她的和她认识的人特别多。一路走来，都是在与人打招呼，尤其到了菜场，那就是鱼进了大海，没有她到不了的地方。

保姆的性格与老伴不一样，老伴讲究的是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像羊。也与儿媳大相径庭，儿媳更注重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哪样舒服哪样来，像虎。保姆不同，她性格粗犷，带有一丝野性，同时，她又能照顾到团队协作，像狼。因为保姆张嫂的到来，儿媳不仅减轻了负担，甚至成了脱缰的野马，更加逍遥自在，乐不思蜀了。对此，保姆张嫂不以为意，相反，女主人不在，倒乐得更加自在。

保姆张嫂没有上过大学，但读过高中，肚子里的文化知识在王伯看来那就是才高八斗了。保姆张嫂似乎走过不少地方，张口就是异地见闻令人如临其境，嘴里的荤段子也不少，而且敢说。有回王伯说起儿子成龙赚的钱，不算最多，但也不少了够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听王伯说到这儿，保姆却莫名地大笑起来，王伯不明就里，保姆就说，帅哥不了解底细啊，你们家哪里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分明是比上有足，比下也有余嘛。

王伯愣在当场，保姆张嫂越发放肆地说，看你儿子穿的大裤衩，下面肯定有余，看你儿媳戴的大奶罩，鼓鼓圆圆的，有几个女人比得了，比上更是有余呢。是不是呀？大帅哥！王伯才晓得保姆嘴张嫂嘴里的上下原是指这个，害怕深入下去会乱套，便把架子端起。保姆张嫂就说，只是不生孩子可惜了。王伯在心里既埋怨保姆说话不着调，同时又的确为儿媳的好基因惋惜。保姆的话触动了王伯的心病，事关王家的香火呀。

过往，王家四代单传，单是单了些，但好歹没有断过呀。如今到了儿子成龙这一代，居然要丁克了，要绝后了。老伴因此抑郁而终。自己苦口婆心好话歹话说尽，却依然无力叫儿子儿媳回心转意，怎不叫王伯撕心裂肺。

自从请来了保姆张嫂，儿子和儿媳便把家当成了旅馆，当成了驿站，不到迫不得已，决不上门露面。儿子成龙如此出息，却管不了老婆。儿媳生得花容月貌，却甘作红颜绝代。相反，无论家境还是人体基因远远逊于儿子儿媳的保姆张嫂却是儿女双全。一旦与王伯扯开话题谈及儿女，保姆张嫂那一双眼睛就发亮就放光，让王伯羡慕不已，也是称赞不已。

转眼到了五月，在一个清风徐徐的夜晚，儿子成龙没有回来，甚至连电话也不曾打来。儿媳更是三天没着家了，打牌成了她的事业，旅馆成了她的家。可这天是王伯生日啊。儿媳忘记倒还罢了，那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儿子成龙呢，那可是自己的骨血呀。再怎么忙，老子的生日也不该忙得忘记了吧。

唯一记着王伯生日的倒是保姆张嫂。一大早，保姆张嫂不仅买回来鸡鸭鱼肉，还有许多疏菜。更体心的是，张嫂还给王伯订购了一盘大蛋糕，快递来敲门时，张嫂正在厨房忙得不已乐乎，王伯签收的蛋糕，开始还以为是儿子特意买的呢。心想人没到，电话没回，能记着日子也算不错。

正当王伯要乐兹兹地向保姆炫耀时，保姆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问王伯，帅哥，这盘蛋糕你还中意吧？中意，我很中意，王伯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保姆说，小是小了点，不过，我身上也没多余的钱，只是一个意思罢了。帅哥，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天，岁岁有今朝。王伯才明了蛋糕原来是保姆张嫂自己花钱买的。

夜来，华灯初上，烛光晖映。夜里的深圳号称是不夜城，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宛如银河倒挂。别墅内，席开一桌，保姆张嫂去掉了脏污的行头换上了休闲装。看起来，一朵桃花似的，春风满面。保姆张嫂还特意开了手机视频，她寄放在老家生活的两个儿女，通过视频纷纷向王伯祝寿。保姆张嫂自己叫王伯帅哥，却让儿女称王伯为爷爷。事实上，王伯早已到了做爷爷的年纪，只是，儿子成龙和儿媳是丁克。

那一刻，王伯心里既痛又快乐着。他吩咐保姆张嫂上红酒。儿子成龙的别墅里存放着各种各样的洋酒。王伯一般是不喝的，他认为那跟马尿无异。他喜欢家乡的米酒，甘甜清醇。但老伴不在了，没有人再给他酿米酒。王伯六十岁的人，但在与保姆张嫂对饮时，发觉自己还非常年轻。在与保姆张嫂又喝又唱又跳中，自己没有丝毫落下风。到后来，王伯在一片醉眼迷离中，把保姆张嫂当成了老伴，在语无伦次时，他还冲保姆张嫂呼唤老伴的名字。

王伯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在他睁眼看到的第一影像竟是一片白花花的肉。保姆张嫂全身一丝不挂依偎在他的身边。与保姆张嫂的雪白肤色相比，王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肉体并不老。当了一辈子农民，与牛打了一辈子交道，自己居然长着牛一样的身体。

王伯没有一丝惊慌，更没有举止失措，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事不应该难住与岁月打惯交道的人。在老家，人们或许会说王伯老牛吃嫩草，但在深圳，人们会认为王伯老当益壮好有本事。王伯轻轻地抽出自己被保姆张嫂压在颈下的一只胳膊，他想让保姆张嫂再睡一会。但保姆张嫂却醒了。她娇羞地睁开眼望着王伯，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帅哥，你昨晚睡得好吗？王伯反问，你呢？睡得好吗？

保姆张嫂咯咯笑起来，想不到你原来是老奸巨猾。王伯也笑了，你也不差，一朵带刺的玫瑰花。保姆张嫂要起床给王伯做早餐，她光着身子越过王伯的身体下床，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在面对面贴近王伯时，还用嘴巴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下王伯的嘴。王伯知道自己上了年纪，牙齿也缺了几颗，大早上又没刷牙，嘴里的味道一定不好闻，便使劲闭紧嘴巴。

保姆张嫂又咯咯笑起来，王伯本想抬手拍一下保姆张嫂光亮而肥实的屁股，但手在半空到底忍住了。他担心给保姆张嫂留下老不正经的印象。保姆张嫂倒是显得非常自然得体，没有丝毫忸怩作态状。她与王伯酒后上床不是临时起意倒像是水到渠成。她立在床边，缓缓地一件件地往身上穿着衣服。仿佛一件稀世之宝在供人欣赏之后打包入库。无论她的身材还是容貌都带着逝去老伴的影子。

王伯见她如此，便不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从肚子里尽量搜罗出好听的话来夸奖面前的女人。王伯的话又引得保姆张嫂咯咯地笑起来，还肆无忌惮地称许王伯身体保养得好，年轻着呢，甚至还可以给儿媳再添一个小叔子，还能给王家延续香火哩。

香火？保姆张嫂的话再一次勾起了王伯内心角落的那点隐秘。当保姆张嫂去厨房做早餐后，王伯依然赖在被窝不肯起床。身上没有一根衫，赤条条的。他想自己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去，这没什么可说的，人人都是这般来着。但百年后留下的呢？有人留下钱财，有人留下名声，有人留下人丁。

但自己呢？他王伯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好名声。当然，他王伯有儿子，儿子王成龙也娶了媳妇。但儿子儿媳却要丁克，眼看老王家要在儿子这一代断了香火了。虽然，王伯还有四个女儿，但有三个女儿被他亲手遗失了，遗失在荒草野岭中。还有一个自己走失了，如今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再说，女儿生下的孩子也是随婆家的姓，生再多的孩子也与王家无关。往后，这世上再不会有自己这王姓一脉了，王伯禁不住老泪纵横。

保姆张嫂做好早餐过来喊王伯起床，却见王伯一脸难过的样子，还以为王伯为昨夜的酒后乱性自责，就上前对王伯大方地说，帅哥，你用不着担心，都是我自愿的。王伯坐在餐桌前正想再安抚保姆张嫂，顺带说几句体己话，偏在这时儿媳开门回来了，儿媳打牌又是一夜未归。进得门来显示出一脸倦容，头发未梳，脸也未洗，站在那儿还不停地打着哈欠。见了王伯只是打了声招呼便借口累得要死了回房睡觉去了。

有儿媳在家，王伯终究没法与保姆张嫂作深入交流，好几次想开口，都被保姆张嫂示意制止。保姆张嫂越是这样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王伯越是感觉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到了夜里，儿媳终于被电话叫走了。那会儿，保姆张嫂正在厨房洗涮碗筷。王伯站在厨房门口，为难地说，对不住呀。你看人老了，老了还老得没正形做出荒唐事来。

保姆张嫂回头看了一眼王伯，接着便咯咯地大笑起来。帅哥，你讲的什么话呢？我听不懂。王伯就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最后摸出一叠钱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厨房，将钱放到保姆张嫂身前的灶台。王伯说，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了，你不嫌弃就拿着吧，都是我不好。

接下来的几天，王伯依然如坐针毡，每次面对保姆张嫂便感觉自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绑在街上示众。保姆张嫂倒一应如常，该出门买菜就出门买菜，该洗米做饭就洗米做饭。席上依然咯咯地笑。

病之初，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电话打给儿子王成龙，说了原委。无奈儿子王成龙实在太忙，成天酒桌饭桌牌桌就够他忙呼的了，真有点空余时间，要去的也应该是包房，健身房，而不是苏打味呛鼻子的病房。但儿子不敢对父亲明说，只能借口分身乏术加以推托。

不过儿子到底还是亲生的，血浓于水呀，自己来不了病床前端茶倒水，便把家里的保姆张嫂打发了过来。按儿子内心的想法是要安排老婆回一趟老家的，但老婆自从成了老板娘后，不但架子大起来了，更兼脾气也见长。她当场只讲了一句，我忙着呢。其实，她能忙什么呢，除了吃饭，就是打牌。只要有牌打，天塌下来都不管不顾的。

自从公公王伯回了老家后，她又把牌班子移到了家里。好好的别墅被她弄成了赌场。这些个事情，就是保姆张嫂不讲，王伯也是知道一二的。儿子王成龙是白手起家，因为成功之前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罪，因此，对于眼下能拥有的一切便十分在意，生怕自己离开个十天半月，就要突发变故似的，担心到手的财产不翼而飞。

儿媳虽不是大户人家出生，可也是家中独生女，自小娇生惯养的，只知花钱的快乐，不知赚钱的艰难。成天泡在牌桌上，不管天光夜黑。只是让王伯不能容忍的是，为了快活，儿媳居然不肯生儿育女，要作丁克。

那时王伯正与儿子儿媳住在一块，一心巴望孙子快快出世的王伯，不论茶前饭后，还是厨房客厅，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香火。一个人无论事业多大，要是后继无人，那也不算成功。听到此言，儿媳抿嘴一笑转身就走。儿子王成龙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逼急了反问王伯，爹，我和你比起来，谁算是成功了呢？

儿子王成龙的话捅到了王伯的痛处，王伯当了一辈子农民，真要拿得出手的除了种地有两把刷子，别的还真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而儿子王成龙，那可是事业有成，远近闻名的大老板呀。王伯感觉自己多呆在儿子家一天就多受一天罪，与其不痛不快的生活在一起，倒不如分开另过，眼不见心不烦。趁着修高速路的机会，王伯就别过儿子儿媳，回老家来了。

但老家也有老家的难处，老伴不在了，自己又年老了，一旦有个头疼脑热，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没有。儿子担心王伯有个好歹，就想让王伯住到敬老院去。特别是老屋征收后，王伯一时没个住处。

敬老院里虽说没有亲人，但一堆老人团在一块，总能说说话，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再说，万一遇上突发事件，敬老院那里好歹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啊。但王伯有王伯的想法，敬老院虽好，但住的大都是孤寡老人，可自己是有儿子的，要是住进去，儿子往后背后一定会让人戳脊梁骨。

深圳不愿去，敬老院去不得，香火一事又绞得王伯脑壳生疼。延续香火，儿子怕是靠不住了，可自己真的还行吗？前不久，有个老师都人到七十了还生了个胖小子，方圆几十里都传开了。王伯把自己的腿按了按，想自己才六十岁，比起那个老师，自己还算后生呢。王伯把目标锁定在保姆张嫂身上。

保姆张嫂才四十出头，按现在说法，到晚生育年龄了，可比起从前来却还算年轻的。养崽不怕羞养到四十九，到四十九岁保姆张嫂还远着呢。更重要的是保姆张嫂与自己有过一夜情，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那天吃饭的当儿，王伯麻着胆子，旁敲侧击地与保姆张嫂谈及此事，却引发保姆张嫂把嘴里的米饭喷了出来，连王伯的脸上都沾满了饭粒。保姆张嫂说，帅哥，你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你还要生孩子呀？王伯说自己儿子要做丁克。保姆张嫂就说，他做丁克是他的事，他要断香火是他的事，一代管一代，你这一代没有断香火就行了嘛。

保姆张嫂又说自己家里已经生了一对儿女，而且长得都好，人聪明还懂事。说着，就拿出全家福让王伯看。照片王伯在深圳就看过，知道她有一对好儿女，那是她的骄傲。张嫂拒绝了王伯。让王伯没想到的是次日清晨保姆张嫂竟然不辞而别了。保姆张嫂回了老家，连儿子家的保姆也不当了。

保姆张嫂走后，王伯孤独寂寞，便想到自己曾有过的四个女儿。三个小的是自己亲手丢失的，再去找到她们，怕是很难。但大女儿不同。大女儿来弟却不是他王伯送人的。来弟是自己走失的。来弟六岁了，懂事了，亲眼见着妹妹一个接一个被爹抱出了门，担心有天自己同样被爹送走，于是，在一天下午，趁爹不在家时，她自己离开家门，沿着河道越走越远，开始，她是想躲避爹，却没想到到后来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当发现大女儿来弟走失时，王伯心急如焚，方圆数十里四处打听却没有结果。有人向王伯透露，看见一个远方人手里牵着一个女孩，样子有点像来弟。王伯再问，听得出远方人的口音嘛，人家便告诉王伯，听口音有点像 A 市人，唱花鼓戏的。王伯内心十分想去 A 市寻找女儿，但那时手头不宽裕，挤不出盘缠来。现在好了，手头宽裕了，不用为盘缠发愁了。王伯在那一刻确定目标，他要寻找大女儿来弟。

说干就干，次日王伯就踏上了寻亲旅途。到 A市新修了一条高铁。出门时，王伯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儿子王成龙，他认为越秘密越好。他担心此行寻亲不着到时落下别人闲话。人言可畏，最怕别人说他当初为了生儿子抛弃女儿，现在儿子靠不住了，又要去找女儿等等。王伯坐在高铁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田园和山岗，他内心无比激动。仿佛在那某一个田垌，抑或某一个山岗的树下，他的大女儿来弟正在那里摆弄着小泥人。

王伯清楚的记得大女儿来弟不光长得水灵，长着一头黑发，皮肤雪白，映衬出一双黑眼睛亮闪闪的，一笑便有一对小酒窝。女儿还长有一双巧手，做出的小泥人像模像样，栩栩如生。如果不是走失，她现在应该站在自己的跟前，牵着他的手，爹爹爹的叫唤。想到这些，泪水糢糊了王伯的双眼，窗外的景色也朦朦胧胧时隐时现。王伯开始担心大女儿是否像别人估摸的那样，人在 A 市呢。

高铁到达 A 市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出得站来，王伯抬头仰望天空，见太阳偏过头顶少许。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像撒下无数的银针。王伯手里只有一个包裹，里面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混在人群里跟着往前走还好，可出了站门，人们四散而去，王伯才发现自己不知往哪儿去好。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可以做的，那就是逢人就打听大女儿来弟的下落。

王伯手头只有一张大女儿的照片，那还是大女儿六岁的时候与儿子王成龙的合影。王伯向每一个路人出示大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人们纷纷惊叹，小姑娘长得真漂亮。但接下来听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时，又回应他说，女大十八变，怕早已经物是人非了，如何对得上。你老是老糊涂了，想女儿想疯了。也有人说，趁自己能吃能动，就多走走多看看多吃点吧。别花那个冤枉钱寻什么亲了。

但王伯不为所动，内心抱定了目标，一定要找回大女儿。王伯住在一家普通的旅店，一晚只收三十元住店费。至于一日三餐王伯是这样安排的：早上在摊位上买两只面包，顺带让人家配送一碗汤水。中午则要吃饱些，但无非是一荤一素两个菜。荤菜多数情况下点的是五花肉。晚上则是随便对付了，有时买些方便面回到旅店泡开水吃。回来晚了，累得四肢要散架便倒头就睡，别说吃了，连澡都懒得洗了。

现在王伯手头不缺钱，但也要精打细算着花，要知道，找人这种事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在旅店住了三天，店老板得知王伯原是漫无目的找女儿，就好心给王伯出个主意，找一家打印店，将女儿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到大街小巷，要是让女儿或知情人看到，兴许能成。店老板娘却认为这种办法太笨，她向王伯提出最好去报社或电视台，要知道看报纸和电视的人可多了去了。只不过花的钱是要多些。

王伯这时认为花钱多少是次要的，只要尽快找到女儿就成。他在内心一番盘算后，还是采纳了老板的建议，虽然办法笨些。报纸和电视受众是广，可报纸一天一印，电视一闪而过，看的人未必能看得详细记得清楚。反而在大街小巷贴广告，不仅经济实用，更重要的是自己也能参与其中。那一张张广告都经过自己的手贴到了墙头，那上面还带着自己的体温，父女天性，保不齐能让大女儿感受到父亲正在找她。

一张张 A4 纸从打印机里像赶鸭子一般绵延不断跑出来，经过技术处理，那上面只留着大女儿漂亮的面孔，乌黑的头发，水灵的眼睛，可爱的酒窝。大女儿长得太像她娘了。可惜身边没有老伴年轻时候的照片，否则，印上老伴的照片，兴许更能有助自己找到大女儿。王伯将寻人启事叠在一只包裹里，那包裹就是王伯随身带来的，将衣服取出来后新派了用场。虽然表面已经破烂，但还能使用。

不到一个星期，王伯自认为他的寻人启事已经遍布了方圆不下十里的城区。在 A 市，尤其爱唱花鼓戏的 B 区，是王伯此行的重点，因为知情人曾透露过，是一个唱花鼓的人当年手上扯着一个女孩，而那个女孩又十分像王伯的大女儿来弟。

人是一个奇怪的物种，对一件事如果没有兴趣连看一眼都觉得费劲，可一旦动了心思，那就有可能陷入痴迷甚至走火入魔。王伯眼下就是如此，为了尽快找到女儿，王伯有时连旅店也不回去住了。

他不管白天黑夜，像一个叫花子一般流连在 A 市的大街小巷。张贴的寻人启事果然有效果，那一时段，王伯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得到一点蛛丝马迹王伯便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核实。自然，得到的结果让王伯十分失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王伯也越来越没有信心。他感觉寻到大女儿的希望也更加渺茫。

一天，王伯垂头丧气地回到旅店，算起来，他已经有半月没有回旅店来住过了。旅店的房间也不曾退，他带来的衣服还随意地摆在被面上。旅店老板见他回来大感惊讶，笑着说王伯，我还以为你老大功告成，不辞而别了呢。王伯听了苦涩地笑着。

王伯寻找大女儿的消息在旅店也不算什么新闻了，很多人也知道王伯寻找大女儿是为了延续香火，因为王伯的儿子和儿媳要做丁克。便有好事者过来打趣王伯，儿子不生，你都没法子，要是把女儿找到，女儿也不生，又或者女儿早已经结扎，你能如何？

还有人索性向王伯建议，真想要延续香火，干脆再找一个女人自己生一个算了。看你老身体还这么硬朗，生个一儿半女应该没问题。王伯想到自己曾向保姆张嫂提出过此事，但遭到保姆张嫂的断然拒绝，并且导致保姆张嫂连保姆也不当了不辞而别，就不再有这个奢望。

这天夜里，店里来了一个姑娘。姑娘长得颇为标致，入得门来，坐到王伯的床上，直截了当地提出，她愿意为王伯生一个儿子。条件是二十万元，孩子一落地，王伯就可以抱走，届时，一手交钱一手手交人。两不相欠。姑娘长得是那么楚楚动人，说的话不可谓不让王伯心动。王伯现在身边拥有二百万，不算儿子王成龙的家当，就以二百万打底，把孩子培养成人应该没有问题。

姑娘见王伯没有反对，就站起身来开始自顾自地脱起了衣服。姑娘最先脱去的是身上的长外套。她在把外套往衣架上挂的时候，露出了长长的白胳膊。灯光下的白胳膊如莲藕一般晃眼，王伯双眼在接触到那段莲藕的一瞬间，身体如遭电击一般，那手腕上清晰地长着如豆粒般大小的绿色胎记。

王伯分明记得，自己的大女儿来弟手上也有这么一颗绿色胎记。王伯不再犹疑，他猛地站起身上前阻止姑娘接下来的行为。尽管姑娘长得楚楚动人，可她手上的胎记让王伯如临大敌。姑娘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狐疑地看着王伯。

王伯不再目视姑娘，而是双眼看着天花板说，谢谢姑娘的美意，但我不能答应。姑娘似乎还想争取，你是嫌我不够漂亮？王伯摇摇头。姑娘还是不甘心，那是担心我说话不算数，骗你的。王伯还是摇摇头。姑娘气恼地说，那是为什么？

王伯告诉姑娘，自己也有女儿，而且跟姑娘差不多年纪，更重要的是女儿手上也长有这么一颗绿色胎记。姑娘闻言却不无自豪地说，这不更好吗？更加证明我们挺有缘分吗？王伯不再接话，而是从衣架上取下姑娘的外套披到姑娘的身上，那一刻，他像父亲一般把姑娘送到门外。

送走姑娘，王伯躺在床上。席梦思床比起家中的木板床着实让人感觉舒服许多，睡在上面，也更加让人浮想联翩。他想大女儿要是随家人搬了地方呢。自己还在 B 区找，岂不是无的放矢。在进入梦乡那会儿，王伯决定改弦更张，明天去 C 区寻找大女儿。

在去 C 区前，王伯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换过，他穿上了儿子在深圳给自己买的中山装。此前，他重未穿过一次，现在穿在身上往镜子前一站，他发现自己一副老干部的模样，浑身上下透露出老成持重和霭可亲。出旅店时，为了给自己鼓劲，他还特地与店老板开起了玩笑。店老板也站起来把王伯送到门口，并祝他心想事成，此去马到成功，实现父女团圆。

王伯在 C 区不停地走动，怀里揣着大女儿六岁时的照片，手上拿着寻人启事，逢人就问，你看到过我大女儿吗？你知道她的下落吗？她名字叫来弟。瞧，这是她小时候的照片，长得可漂亮乖巧了。

但人们都千篇一律地向王伯摇头。当太阳再次偏西的时候，王伯站在一所学校大门口，正是放学的时候，孩子们从校门口鱼贯而出。如今的孩子更加贵气，不仅穿着光鲜亮丽，更重要的是家家都视若珍宝。停在校门口的各色车辆，挤满了道路两旁，孩子一经走出校门，便有家人亲热地迎了过去。大人接过孩子肩上的书包，并伸出一只手扯着孩子的小手走过马路，走向自家的小车。

王伯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能扯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走过马路，祖孙两代一路说说笑笑走回家去。当人群显得稀薄的时候，王伯发现一个小女孩长得十分眼熟，凑近一看，孩子同样长着一头黑发，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粉嫩的腮边长着两只小酒窝。

王伯瞬间失态了，他拉着小女孩，不停地呼喊女儿的名字，来弟，来弟，你是我家的来弟，你是我的大女儿。小女孩被王伯奇异的举动吓得大哭起来。这时，一位年轻的女人走到孩子身边，从王伯手中拉出孩子的小手，并蹲下身子安抚孩子，宝宝，别怕，这位爷爷没有恶意，是他认错人了。

年轻的女人直起身又向王伯微微点头打招呼，王伯看她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穿着十分时髦。虽然已经为人母亲，但头上依然留着一头长发，并且长发齐腰，煞是好看，她微微笑起来的样子，与王伯老伴年轻时的样子一般无二。

王伯还是忍不住唐突地问，你认得来弟吗，来弟是我大女儿，六岁时走失了。看，这是她六岁时的照片。年轻女人接过照片，看得非常认真，她的双手有一会儿甚至在照片上不停地摩挲起来。末了，便将照片还给王伯，微微笑着对王伯说，你大女儿长得真漂亮。

王伯像遇到故人一样对年轻女人说起了往事，说大女儿小时候如何乖巧听话，如何心灵手巧，做的小泥人维妙维俏，栩栩如生。说到动情处，禁不住老泪纵横。年轻女人甚至从衣兜里掏出了白色的面巾纸递给王伯，让王伯擦拭脸上的泪花。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年轻女人向王伯告别，还让她的孩子叫王伯老爷爷。她并且告诉王伯，她不认识来弟，她自己的名字也不叫来弟，她更不是王伯的大女儿来弟。年轻女人扯着她女儿的小手走过马路，走向马路对面的一辆小车。夕阳西下，母女俩的身影渐次朦胧起来。

王伯明白了，即便面前的年轻女人就是他的大女儿，她也不回来了。从他把几个女儿一个个抱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永远失去了女儿。王伯无精打采，硬撑着身子回到旅店。

没过多久，店老板给王伯送来一只信封，店老板向王伯解释，信封是有人托他转交的，来人没有留下姓名和地址，只要求他务必转交给王伯。王伯久晴逢甘霖，急匆匆地问店老板，来人是男是女，店老板告诉王伯，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长得怪漂亮的。

王伯谢了店老板，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同样发黄了，上面是一个小女孩，背景是宽阔的舞台。王伯翻过照片看背面，赫然写着：谢谢你给予她生命，她现在生活得很好。

霎时，王伯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在床上，嘴里不停地重复两个字：香火。此刻，他仿佛感觉这么多年来自己心心念念的所谓香火，不过是养儿防老。既然蕴含功利，就不是什么无私伟大。所谓生儿育女，同样不过是老鼠打洞，洞打得越深越辛苦，离出头之日也越远，而自己还乐此不疲，反而认为洞越深越安全越保险。

哀莫大于心死。至此，一直以来患得患失的王伯彻底死心了，他默默地把照片揣进怀里，不再考虑什么休息，而是麻利地收拾行装，他只想立马回去，回到那个没有老伴，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的敬老院里，孤独地走完自己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