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在现代书法史上,能留下一笔的并不多,而黄绮先生绝对够得上。先生是北派书法大家,曾在清华大学文化研究所为闻一多先生做助教。其文学修养积淀深厚,创造的铁戟磨沙书体更是遒劲有力,雄魂恢宏,势气磅礴。先生善写鹰且六尺整纸一气呵成,有韧有劲。先生曾有诗云“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其实先生何不是书坛雄鹰?其书可遨于苍穹,可俯仰大地。当年先生作品一度成为画廊艺馆的必须品,大小店馆无不以有先生之作品为荣,先生大德捐几百件精品于河北省博物馆,今我等有幸得观,不留撼事也。 先生号九一,恰在九一岁西去,冥冥之中给人以遐想。先生离开我们已十多年,音容笑貌犹在。睹物思人,愿先生在仙界亦能与我们起共鸣,为知音。</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黄绮(1914-2005年)号九一,当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书法家、教育家。祖籍江西修水,北宋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第三十二世孙。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黄绮先生工于书画,兼善篆刻。经几十年深厚积淀,独创“铁戟磨沙体”“三间书”,开雄奇清丽、朴拙方劲的“北派书风”,在当代书画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黄绮先生在诗词创作、古文字研究领域有独特建树。出版有《归国谣》《黄绮词曲抄》《绝句绝唱》等诗词集,《说文解字三索》《说文部首讲解》《解语》等古文字著作。</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黄绮先生为范德元作诗并书:只因好艺成良友,异地相逢已觉迟,同在镜中收万物,君能美化见才思。</span></p> <p class="ql-block">黄绮先生一向会保养身体。当然他也有保养的条件。他五十岁时就是那时的老先生,老领导。他是以系副主任的身份给我们大学新生讲治学指导。他走进教室时,大家被他的风度镇住了。一时很惊奇。他细高的身材,走路慢悠悠的,却很有节奏。穿着考究,衣不沾尘,面容清峻,头发卷曲而乌黑。面孔严肃。他的眼神高傲,好像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似的。但他并不凶,在适当的时候他笑一下,露出他的高雅不俗。那时候他这样有身份的教授,出来上课都会有人陪着,给他提包、端水、擦桌子,搬椅子,还负责给他板书。用现在的一个俗词,就是:真牛!黄先生在河北大学的教学时间很长。他是河北大学中文系语言学硕士点的最早的导师。为这个不大热的专业培养了许多人才。他在四十余年的教学和研究中,涉及到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的语音、文字、词汇、语法等诸方面,在音韵和文字研究方面,尤见功力。他讲课,研究问题,均有自己的独特学术见解,不盲从,不迷信。现在这个点上的大多老师都是他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学生。他治学严肃而认真,从来一丝不苟。他的学风影响了他的研究生,在这方面他的成绩是很大的。我没有研究这门学问,但是喜欢书法、绘画、篆刻,是受他影响的。</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检录黄先生的著作,属于文字学的论著有《部首讲解》、《解语》、《说文解字三索》。论文有《双音节词次序的颠倒及其意义的侧重》、《上古汉语动词前后代表边音音节的“来组”字》、《关于上古汉语鼻音尾的问题——扬雄方言音辨问题之一》、《论声母分合——扬雄方言音辨问题之一》、《论古韵分部及支、脂、之是否应分为三》、《之鱼不分,鱼读入之》、《论汉隶表音对形声的冲击》等 20 余篇。书法《黄绮·当代书法家精品集》、篆刻《黄绮书法刻印集》、《黄绮书法论文集》、《书法题跋》及诗合集《归国谣·无絃曲》等。我把黄先生的书法排在他一生事迹的第三位,不是看不起他的书法,而是要说明,他的书法源于他的学问。要明白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或者流行文化意义上的会写毛笔字的人,他的书法的成功全是学问滋养而成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黄先生说过,他从五岁开始练毛笔字。用一碗白水当墨,用棕毛绑在竹棍上当毛笔,在砖上写。练得很苦。从上小学到上中学,从未间断过。在大学教学,也坚持不辍。在一首词中他写到了自己的师承:“学字从唐始,入晋自无难。忽然特喜汉魏,濡笔几多年。抛弃斯翁纤弱,沉醉两周六国,姿态重如山。殷契近兵史,取彼利刀尖。好奇险,贪丑陋,不需妍。不择毛锥软硬,触纸间方圆。回到宋元涉猎,顿悟有清知变,大胆叛前贤,篆隶草行简,融我笔毫间。”他总结的“观察、临摹、修养、顿悟、创新。”是书法的六项准则。他又提出“守法、破法、立法”,坚持创新。他曾经说过书法要靠悟。他说,比如,我自己在走路时忽然间看见墙上的泥点和墙此形状,就想到相似的书法笔划。他说得很对,古人曾说过从舞蹈、武术、云影、树影中得到启发而悟得书法的奥秘一样。伍尔芙夫人有过一篇文章《墙上一点痕迹》,说的是艺术的联想。这一篇文章的中文本是叶公超先生翻译的,当年刊于《新月》四卷一号(1932年9月)上,那时黄先生还未到西南联大,但是说法那么一致,我疑心他是后来读到过的。文章中就说到了从墙上的一点痕迹,勾起自己的一系列联想。叶公超先生为此评论道:“一个简单意识的印象可以引起无穷下意识的回想。这种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逻辑的联贯,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随到随止,转入与激动幻想的原物似乎毫无关系的途径。”这是真正懂得艺术真谛的话。书法家的成功固然在于苦练,但是感悟领会比苦练更重要。我欣赏黄绮先生的长卷,他为悼念闻一多先生,用三年时间,书写《妙法莲华经》长卷,还有他的《长恨歌》、《琵琶行》两幅长卷等作品都成为传世之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一个人的字,如果已经大致写到看得过去的程度时,成名不成名就决定于书法之外的事情了。那才是“功夫在书外”。我认为,书法家的成名有几种原因:第一要有充分的自信,就是自己以为好;你不肯说自己的好话,别人怎么会说呢?二是要有身份,书法的成名多是由别样的原因在起作用,地位高字自然会贵。如大官、作家、诗人、词人、画家。没见过一个乡间秀才能够成为书法家的。三是要有人炒作,我们现在能找到不少例子,说明某人字并不出色,而名气大得让人受不了。对于黄绮先生的书法,研究的人是不少了。他的一个学生还专门出版了研究专著《黄绮书法论稿》,洋洋洒洒二十多万字。书的作者不是书法家,也并不想在这条道上出世,但是下了很大功夫研究书法艺术,真是勉为其难了。我认为那本书是写得极为认真。很多地方运用了美学和艺术辩证法分析黄先生的书法作品,是我没想到的。书中出于对自己老师的敬仰,说:“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界的最大成就是产生了黄绮的书法理论,它标志着中国书法以实用为主要目的的自为艺术时期的结束,和以欣赏为主要目的的自觉艺术时期的开始,标志着中国书法从此将作为形态完备的门类艺术而与其他艺术形式相并列。”黄先生见到了这本书之后,特别有题字云:“××此著有卓见,但愧然不敢当。”这两句话怎么讲呢?我想,书中对他的作品面面俱到称赞,让一向很自负的黄先生都有点受不了。“独见”是说不囿于世人说长道短,确实有自己的理论研究见解。“不敢当”是谦虚,也是委婉地批评那本书中对黄先生的书法说过了头。将一切可以用于书法艺术的夸奖话几乎全堆放到黄先生的身上,此做法可以理解,但不可以提倡。试想如果著者再写一部论黄先生祖宗黄庭坚书法的著作,应该怎么说话呢?俗话说:说yes容易,说no难。写评论著作尽情地称赞那是容易的,最难把握的是评价的尺度分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钱绍武先生评价说黄绮先生书法的“高雅大度”,“理法谨严、笔墨苍健、拙巧互用、章法丰富、书意强烈……熔古今于一炉,根老蕾新,古朴中见雅趣,读之如吃了橄榄,耐人寻味。”这是对的。他又说:“几十年来,他对中国的古文字、篆刻、书法刻苦研究、实践,并通过创作、教学、出版、展览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钱先生未说明,他的书法与篆刻之间的有机关系是什么。依我看,黄先生的书法最大特色在于充满金石味。他将篆书、楷书、行书、隶书等多种书体融成一炉。显示了最可贵的硬而不瘦,力而不僵的强大生命活力。他的行书胜于楷书,篆隶书又胜于行书。如果他的行书不是写得过大,也是他的一绝。他的小行书刚劲有力,章法齐整,又变化多端,有刚毅之美。如《琵琶行》。我不喜欢他的大字,不管是“龙”,“寿”,“醒”,“鹰”,“鹅”“天行健”,“酒催诗”,“童心”等,觉得没有一幅是成功的作品。大字实在是难以写好的。在黄先生也不例外。黄绮先生的字,有乃祖的雄放瑰奇,但无涪翁那种飘动和秀逸,神气奕奕。山谷名作《诸上座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正所谓“龙搏虎跃,不可控御,宇宙伟观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如果评价一个人的书法,总要找到一个根基,比如说在金石气、书卷气之间,他属于什么风格呢?我说黄先生的根基是金石工夫。黄绮先生的书法绝在摹金石,亦病在泥于金石。这特点真是争似闻一多先生了。我见过黄先生创作一幅钟鼎书的过程。他用的是很浓的墨,绝对不阴染,有些干枯的感觉。他写得不快,字写完之后,在字的肩头、转弯处还数加补笔。我当时对此大为吃惊。没见过书法家写字还要补笔的。补笔后,一挂起来,也会看出那痕迹的。我知道,他在字的肩角处补几笔后为了强调字的挺拔和精神。现在存世的如大字“童心”、篆字“寿”,都有电脑业的补笔。我想这种做法是来源于篆刻的起草。我认为他的篆刻是比书法更为出色的创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他在这方面简直如痴如醉。他生活中离不开那些漂亮光洁的成箱成包的大小石头。多次搬家,他也没有损失过一块。这让我们立刻想到联大的时期的闻一多先生,他曾因一时经济上紧张,以刻印挣小钱维持生活。他刻的印现在已经成为稀世珍品了。黄先生赶上了文革,篆刻这种艺术一时也不时髦了。黄先生也没有停止创作。他曾经追随文革做了一套篆刻,大小石印装了一箱子,那些篆刻作品,如“大批判”、“大串连”、“斗私批修”等等,刻得真好!有人说:这是追时髦。以趋时而自保。依我看,那个年代,区区篆刻也不可能保护得了黄先生,他是酷爱艺术,心痒难耐,不能不刻。也许有保护作用吧!两宣队的人对他都没有整,还曾评他是什么什么模范,大家觉得有点怪,也不承认。这并不是他的污点,但是想来肯定不是他的光荣。而是他的书生气被利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从篆刻上说吧,他主张将简体字融入篆刻,这是个大胆而创造性的尝试。盲目地想来,有点不伦不类。其实,在评价“破体”艺术的时候,我们要十分小心。很多事情的好坏是难以判断的,那也看谁来做。黄先生篆刻别出心裁,构思奇特,偏偏刻得非常好。刀刀见功力,更看出他主张的“疏处能走马,密处难插针”的艺术章法。他还将行书引入篆刻,别有趣味,也是极大胆的尝试。仅仅从这些方面看,他在篆刻上的创新尝试就是前人连想也不可能想到、今人也不敢做的离经叛道做法。我倒佩服这种无法无天中的黄氏篆刻法。我说黄先生“篆刻第一”的原因就在于此。这让我们想到苏东坡的故事。有人责备苏轼作诗,不守古法,他就写了论书的名诗《次韵子由论书》:“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橢。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好之每自讥,不谓子亦颇。书成辄弃去,谬被旁人裹。”这些诗句,表明苏轼写诗出于自觉的追求。——本文摘编自《长城》2006年第3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