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涟涟

梅芷

小妹妹，打棉线，

夏至麦饼吃三个。

糖沾沾，蜜蜜甜，

猪肉夹夹更加鲜。

肚皮吃得胀海海，

爹娘看见喊皇天……

涟涟对着“坐桥”（或叫“小摇车”）里的小表弟磊磊唱起了这首童谣时，正是那一年的夏至。涟涟实足年龄还不到六岁，是邻居阿新的内侄女。阿新的妻子秋秋生了儿子，为不误挣工分，双满月后，就叫来了涟涟带小孩。

涟涟来了一个多月，与我早已很熟。我说，涟涟唱得真好听，再来一遍，教教我。小姑娘笑笑说，真的吗？见我点点头，小大人似地清清嗓子，又唱起了小妹妹，打棉线……

叔叔，你看什么书啊？涟涟问。我下意识地翻到封面上，扬了扬，不想涟涟竟然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军、队、的、女、儿。我来不及表现自己的讶异，她却又问，军队也会有女儿？

我顾不得回答她，事实上我觉得对这么一个小小女孩根本解释不清，便不无急切地问她，你，你认识这几个字？

涟涟看着我，眼睛乌溜溜的，好像与我有着同样的惊讶。但她还是点点头说，是我家隔壁的眼镜叔叔教我的，我认识好多字了呢。

眼镜叔叔？戴眼镜的？我问。

涟涟咯咯咯直笑，不是，他名字叫……说着，涟涟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阎近。

我更惊奇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涟涟却突然贴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阎近叔叔是右派子分。

什么？我不解，右派子分？

涟涟眨眨长睫毛的大眼睛，是呀，右派子分，哦不，是右派……分子。说完，涟涟自己难为情地红起了脸。

见我没笑她，涟涟又说，我的名字也是阎近叔叔给取的。

是吗，是涟涟？我问。

她作出一种很自豪的神情说，不是，涟涟是叫叫的，我的正式名字是周、清、涟，阎近叔叔说，我的名字是从一本古书里来的，叫、叫《诗经》。

我想了想，是不是《伐檀》？

涟涟显出很开心的样子，眼睛闪着光，呀，你也知道啊？

我点点头，问她，涟涟，你会背诵《伐檀》吗？

涟涟没有回答，诡谲一笑，朗声诵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你，你还会背别的诗吗？我禁不住好奇心问。

会呀，涟涟说罢，一口气又背朗了十多首古典诗词。

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小嘴唇的掀动，心下有说不出的激动。要知道，那可不是现在，当时压根儿还没学前教育这一说，况且涟涟是个正宗的山里女娃，况且当时文革正如火如荼。

我有些动情了。我说，涟涟，你应该去读书啊，你这么聪明……

小姑娘说，我知道，明年我就上学了。我喜欢读书，长大了，我要、我要……

我好奇地问，长大了你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涟涟狡黠地眨眨眼睛，但随即又悄悄靠近我耳畔说，我要做一个写书的人。

我听说秋秋来自一个极偏僻的深山岙，家里很穷；我还听说阿新每月给涟涟五块钱的“工资”。这时，我突然想到，涟涟来带孩子，莫不是在为自己挣学费？！我想问，又不敢问。再也想不到，涟涟居然自己说了，到过年，大姑夫会给我五十块钱，我爸说，够我读小学的学费了。我看着涟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神往，也感觉到了一丝明明白白的迷茫。

涟涟，这小小姑娘，在姑夫家，干的活并不单单是“葫芦抱茄子”式带孩子啊。掇菜、烧火、扫地、喂鸡……什么活都得干，而且什么活都干得像模像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年说的是样板戏里的小铁梅，可涟涟，比铁梅还要小整整10岁啊！

我不知道涟涟后来有没有拿到那五十块钱，一个多月后，我们搬家了。临别的那一天，涟涟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淌着泪，却忍着不哭出声来。她强压着抽泣对我说，叔叔，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我终于没有再见过涟涟，我明白她是不自由的，起码在当时。我只是很想知道，涟涟最终有没有成为一个写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