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雨季,又是一个雨天。</p><p class="ql-block"> 每每置身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日子,徜徉在伞盖如花的纷繁熙攘里,总免不了牵出些早年的相关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伞是个稀罕物,品类也少,记忆中仿佛只有三种。</p><p class="ql-block"> 油纸印花儿木把儿折伞,也是常见多用的一种。这种伞折收起来,粗细与茶杯口差不了多少。雨前备用时,大都夹在腋下,一如文革期间相当知名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上的青年毛泽东那样。讲究些的,放在粗布伞套中,斜背着。</p><p class="ql-block"> 竹把儿黄油布伞。这种伞,虽然伞股不如纸伞密,但因其粗壮些,加之伞面是厚油布的,要比纸伞结实耐用得多。只是,至少要两把纸伞的价儿,一般人家少有问津。</p><p class="ql-block"> 黑细布铁杆铁把儿小洋伞,也叫旱伞。那是伞中贵族,只配 ″穿皮鞋高抬腿,镶金牙咧大嘴"的高贵人儿使用。别说用,就连摸都没摸过的小洋伞,之所以给我烙印下深深的记忆,是那按下卡钮″嘭"的一响中开张的利落爽快,不似纸伞那般因油粘黏而渍渍扭扭吱吱嘎嘎,不使点儿气力是撑不开的。</p> <p class="ql-block"> 早年乡下,每逢雨季雨天,多见的不是伞,而是草帽、蓑衣、趿拉板。</p><p class="ql-block"> 草帽,晴天遮阳雨天挡雨,两用。常见多用的,是用秫秆篾自已编制而成的。自编草帽,为圆锥形。手巧的,在近帽沿处稍稍向外张成喇叭口状。如此编法,不只好看,且遮阴面积也大。为了戴着牢实,还要编个高两寸许透眼儿的与头围大小相当的圆圈儿钉在里边。那东西叫 ″帽仓儿"。帽仓上再钉两根白寸带儿,系在下颏上。如此,就不用担心风吹帽落了。这种草帽,虽无 "圆似写月魂,轻如织烟翠" 那般诗意,但自铲二遍地到快动镰的小半年里,几乎和地里的农家人形影相随,须臾不离。之于用细细白白的苇篾,抑或用加工过的小麦秆、水葱茎为材料,机器制作的洋草帽,就只能上供销社买了。这种草帽最时髦的用法,是只背不戴。因其实用价值远不如那自编的尖顶草帽,故而大不受真正庄稼人待见,常常成为公家人下乡作秀的道具。</p> <p class="ql-block"> 蓑衣,依其编织所用材质,可分两种—— 三棱草的,椴树皮的。因其取材难易,草编的多,树皮的少。</p><p class="ql-block"> 三棱草,即俗称的靰鞡草,生长在水甸子里。夏末秋初,待其长到半人高时,割下阴干备用。</p><p class="ql-block"> 椴树皮,一般在割麻前扒下,放入麻泡子或单独挖成的水泡子里沤泡,直沤到可以把皮撕成丝丝缕缕才行。</p><p class="ql-block"> 蓑衣,大都编成斗篷形。编织蓑衣的手艺,尽显在领口、肩,及其下近尺半左右长短的花样上,有点像织毛活的花针图案。领口要结实,肩及其下花样要密实。蓑衣直到披烂了,依然饱有青草、树皮特有的清香。每每忆及那股香味儿,总会自然地想起爹妈,想起黑土地,想起东山里浓郁的乡情乡韵,更有蓑衣旧去烟披重,箬笠新来雨打香的画意诗情。</p><p class="ql-block"> 那时,蓑衣是农家人重要雨具,除雨天下地出门儿必用,还是牛倌、猪倌、羊倌标配。无论阴晴,这三倌只要操起鞭子,必是先把梱成卷儿的蓑衣斜背在身上。雨天之用,自不必说。晴天,待把牲畜赶到好草场处,便找处惬意的地儿,把蓑衣打开铺上,或坐或躺,或抽烟望天儿,或小睡解困,屈伸展侧由之。</p> <p class="ql-block"> 趿拉板,就如日本的木屐。两块与脚等长且稍厚的木板儿,在拟作底儿的那面儿合适位置各锯四道半板深锯口,用凿子剔掉前、中、后三块,留下两道半寸宽的屐齿。将脚置于板面,据实点画出大脚趾和二脚趾的丫口及两侧合适位置,钻眼穿绳为带儿,趿拉板告成。</p><p class="ql-block"> 那时乡下人家的趿拉板,就如今天住楼房城里人家的拖鞋,都会有大大小小若干双。</p> <p class="ql-block"> 那时节,每逢雨天儿,乡路上、田地里、房前屋后,仍然闲不住的人,乃至走东家串西家扯闲篇儿的,几乎一色的戴草帽,披蓑衣,穿趿拉板儿。在烟雨空朦,山青如黛的背景里,勾勒出一幅活脱脱的古朴、祥和、宁静的泼墨大写意山乡图,渲染出一种超然脱俗、如梦如幻的意境。每当触景生情忆及时,常常因为陶醉于那独有而绝难重现的雨中山乡情致,竟然淡漠乃至淡忘了彼时的清苦。</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大抵缘于记事起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加之从未走出过大山而无对比,自然意识不到,那是条件所迫不得已的因陋就简,自然也就不觉寒酸地乐而不厌,乐而不烦。那身打扮在今人看去,俨俨就是退隐山林高人雅士的形象。如今想想,真也没什么不好。不只在形象上有归真反璞的视觉美,且具绿色环保舒适养生的实用美。不信,是吧?草帽、蓑衣,因其透气性能好,绝不似穿雨衣那般潮乎乎湿漉漉。趿拉板儿是木质的,既不似塑料托鞋烧脚,也不似靴子焐脚。穿趿拉板儿,一准不得脚气。</p><p class="ql-block"> 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会在心里暗笑,那不过是为穷自圆其说的聊以自慰罢了。</p> <p class="ql-block"> 清楚地记得,因姐姐要去县城读书,家里才破天荒地买了把小型号的花纸伞。清楚地记得,自那以后,只要伞在家,只要下雨天,我都会以最得力的理由独占其用。除了因念了几天书渐长的虚荣外,重要的还在于,因念书渐生的浪漫。</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花纸伞,总与古时的求学、赶考相关。</p><p class="ql-block"> 看,一介书生纶巾长衫手摇折伞踱着方步,后边颤颤悠悠挑着书箱的书僮,后背不正斜挎着一把纸伞吗!就连行囊羞涩的东郭先生,也断少不了这样的一把伞。</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伞还常常与爱情相关联。</p><p class="ql-block"> 《墙头马上》中的裴少俊,洛阳郊外游春邂逅李千金时带过。《西厢记》中,张生进京赶考路经河中府,前往普救寺投宿巧遇崔莺莺时带过。就连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时,董永路遇七仙女时,也都带过。</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日得闲,小雨中打着花纸伞漫步在河边蔓草丛生的小路上,心中满是与纸伞有关的浪漫的事儿—— 细雨霏霏,西湖濛濛。断桥长堤垂柳下,许仙撑伞赏景吟诗独步而行。忽见一身缟素、一身青黑的两位美貌女子上前搭礼 …… 正想着,突然瞥见的情形,吓得我不知所措 —— 一条小擀面杖粗细,当地人称之为 "野鸡脖子" 的剧毒蛇,正盘在路中,头扬起半尺多高,瞪着冒着绿光的眼睛,吐着丝丝作响的信子看着我呢。吓呆了的我,竟也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地和蛇对视着。我已经近到了蛇的攻击范围之内,只要它想咬,后退,转身跑,都来不及的。就那么对视了十几秒,许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蛇竟然嗤溜一下钻进了草丛。惊魂未定的我这时才意识到,呯呯直跳的心快蹦出嗓子眼儿了。疾步回走时,暗暗遣责自已,万不该因伞去想什么许仙、白娘子。虽无非非之邪,那不也心灵感应吗!许仙让现了原形的白娘子吓得昏死过去,人家白蛇、青蛇还能舍命盗仙草相救;我若被吓昏了,谁救我呀!</p> <p class="ql-block"> 一朝被蛇吓,一世怕井绳。自那以后,再也不敢雨中打着花纸伞出去浪漫了。其后听人说,纸伞上的油味招蛇。真假,不得而知。</p> <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雨季,又是一个雨天。</p><p class="ql-block"> 当下的伞虽种类繁多,花样翻新,却是多到新到只剩实用功能而少有人文情愫。有人说,中国人早年的日子叫活命而非生活。可一时说不好为什么,我竟虽隐隐,却又略带几分偏执地怀恋着那戴草帽,披蓑衣,穿趿拉板儿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但不知,这可否也是铸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乡恋、乡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