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我陪崽在医院等待出院通知的时候,继母从老家打电话询问崽的身体状况。说完崽的病情,又说起她的状态。她说,弟弟一家四口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她心里很难过。加上父亲三周年也快到了,说起父亲生前种种免不了又落泪一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弟弟一家四口因为疫情影响已经两年没有回乡了。两个孩子还小折腾不起,两年间每逢年节和父亲周年,都是弟弟一个人回乡。这次全家人从宁波自驾回乡也是鼓足了勇气,一路没敢太多停留,开车十六七个小时差不多是一口气赶回家,生怕中途停留的地方不对会被全家隔离在异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弟弟一家六月二十九日回乡,我回娘家匆匆和他们聚了一下,三十日晚就又连夜急急赶往苏州照顾住院的崽。七月五日西安城宣布六日零时开始封控,弟弟怕被封回不了宁波,决定在封城前连夜驱车回宁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弟弟回乡的第二天我赶往苏州,崽出院我将要回乡之时弟弟一家又回了宁波。我们姐弟俩的运行轨迹都是如此匆忙且背向而驰,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和平时期过出了兵荒马乱的感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继母说,弟弟回来之前还有个盼望,还能鼓起劲儿撑过一天又一天。可是弟弟一家回来热热闹闹一阵忽然又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落差,难受得一夜睡不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苏州回来也歇了几天了,今天回去看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同是寡居的老人,比起继母,婆婆的境况要好一些。因为我和崽爸都在本地工作,所以婆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婆婆有自己的信仰,她会用读经和礼佛来填满自己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婆婆和邻居沈叔聊天,说到了老年人的疾病,说到了一个人的寿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婆婆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说她现在每日诵经只求了脱生死,离世时能够干脆一点,不要缠绵病榻受尽折磨之后才离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沈叔说了一番我非常熟悉的话:死有什么好怕的?咱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长寿有什么好?就算让一个人活到二百岁几世同堂,隔代的晚辈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了,谁还会和你亲近?所以长寿有啥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父亲生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说他活到七十岁就够了,活得太久是受罪。他用邻居四婆举例子,说四婆活到九十多岁耳背眼花但饭量依然很好,遗憾的是两个儿子都去世了,两个儿媳对四婆很是嫌恶。女儿和孙子虽然都很关心四婆,但女儿婆家比较远而且也有自己的后辈要照顾,孙子在城里平时上班忙,只能逢着节假日偶尔回来关心一下,日常的照顾还得要靠儿媳。所以,父亲觉得这样的长寿他宁可不要(谁能想到他真的一语成谶,过完七十岁生日两个月之后突然脑出血撒手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确,长寿的四婆在我印象里就是一尊雕塑,我每次回娘家都看她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长久保持一个姿势,静静地看着门口来往的行人。以前向她打招呼她还能笑着回应我,最近两年跟她打招呼明显能看到她表情的呆滞,已经认不出我。也许呆一些反而更好?至少对这世间的痛苦不敏感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婆不是个例,村里有很多丧偶的老人,女性居多,都和四婆处境相似。娘家斜对门的张婆,小儿子很能干,在城里办补课机构赚了很多钱,把家里的三层小楼修得别墅一样漂亮,但是住别墅的只有八十多岁的张婆一人。说只有张婆一人住其实不够准确,家里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一个干净利落的商洛女人,也是丧偶后自己出来谋生,她把张婆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回乡偶尔能见到佝偻着腰在院子里走动的张婆。据继母说张婆也信佛,因为腰背痛不便低座,所以她经常坐在家里佛堂前的高椅子上诵经,不太出门闲聊。不过在父亲刚过世那段时间,张婆还特地到我家里温言劝慰继母,告诉继母她自己一路是如何熬过来的,继母一直很感念张婆的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年清明我回乡上坟,惊讶地发现张婆家院门上贴着白色对联和丧单,继母说张婆在清明前一周去世了。那所别墅一样漂亮的院落,现在成了一直锁着门的空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经是厨师的九伯,自从九妈去世以后就完全接管了家里做饭的任务。能动手帮家里做饭的时候还好,不过是多承担一些家务的苦累,后来卧病在床的时候,两个儿媳就为谁来伺候九伯矛盾不断。最终,九伯从大儿子家辗转到小儿子家后第十天就去世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邻居还有个二嫂,因为心脑血管病瘫痪了,只能坐着轮椅在家门口张望外面,每次见人总说盼着自己早死,尤其村里有人去世的时候,她总唏嘘死的为什么不是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难想象,每个病弱老人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常听他们自己说自己的话就是“黄土埋脖子了,等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即便是身体一直健康硬朗的二爸,也称他整年四季置身其中劳动不辍的猕猴桃园是“天然的劳改场”,很显然他的勤劳并没有让自己感觉到快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死”这件事反而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死前这段茫然等待的时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点,继母的体会最为深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继母四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因病去世,又实在和坏脾气的儿媳妇处不到一起,所以经人介绍走进了我家。这二十多年虽然也会和父亲闹矛盾,但总的来说互相都很珍惜。我多次拍到继母和父亲相依的背影,还嫉妒得不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未见过父母如此亲昵,所以有时候想起来还有点心意难平。父亲在世时我们姐弟三人对继母的小气多有微词,但是父亲去世后,共同的悲痛反而冲淡了以往的嫌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二零一九年九月份离世之后,继母一直走不出来,她至今一提起父亲还是忍不住落泪。因为当年她的再嫁让儿子儿媳背了不孝的名声,儿子已经和她少有往来,我父亲去世后她儿子居然连安慰电话都没有打过一个,为此她也特别伤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让她来我家住她也不肯,只是跨了一个区都不肯,到远在宁波的弟弟那里她就更不肯去。她总说觉得父亲还在家她得回去陪着,而且她终究要一个人面对那个家,她得适应。但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又免不了触景生情,要面对父亲确实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所以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有抱着电话一边听她讲往事一边默默流泪。这样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彼此陪伴。我也需要用泪水来寄托思念。</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其实,我的思念和继母的思念又完全不同。继母的思念是倾尽心力的思念,父亲就是她此生最后的心灵寄托,儿女替代不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平均一个月回去一次,反而是在他去世后我回去得更勤快了,几乎两周回去一次。即便如此,也难以让继母有安全感,她用“一天一天磨”来描述自己的生命状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去年八月初的一个晚上都九点多了,继母突然打来电话,声音里透着惊惧与不安。原来晚上八点左右狂风暴雨突然袭来而且村里停了电,后院杂物棚上的彩钢瓦被急骤的雨点击打得兵乓乱响,大风裹挟着硕大的雨滴冲进窗子洒落在床上,门外房檐台的积水流不及都进到了屋子里,她一个人打着手电忙忙地扫出已经进了门的水,然后楼上楼下检查窗户漏水的地方,又冒着大雨去院子里用手掏堵在下水口的树叶杂物……偌大一座房子飘摇在暴风雨里,暗夜里只有她独身一人面对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泪水长流……又惊又怕又凄凉,只好给我打电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与暴风雨喧嚣的夜晚相比,继母更怕寂静的白天。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上班,继母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又觉得难受了。之前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想出门,那段时间她好容易有勇气走出门想和邻居聊聊天,才突然发现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常去的几个邻居家也都关着门。也许是人们去地里忙了,也许是到儿女那里看孩子去了,也许到哪里逛去了,也许是在家里没出来……总之那一刻的感觉就是整个寂静的村庄就只剩她一个人,她走出走进都没个能说话的对象,仿佛被这世界遗弃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在有电话,可以听一下儿女遥远的声音,来缓解一下突如其来的孤独与悲伤。她总叹气说,唉,这日子可咋过呀,你爸把我撂半路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识字,不喜欢看电视,也不会玩手机,她用做针线活来打发时间。去年冬天一次我回去,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堆小鞋子,说她给我未来的孙子都做好鞋子了,从刚出生到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女孩的都有。她说怕往后眼睛越来越看不见,做不了针线活儿了。听得我鼻头发酸。</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等到给我们姐弟三人以及儿女还有未来的孙辈都做好鞋子,她又开始给自己置办老衣。所谓老衣,就是去世时穿用的衣物。最惊艳的是她亲手做的鸡鸣枕,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鸡鸣枕,乡俗中多为亡人而备。亡者枕鸡鸣枕可以使灵魂在鸡鸣中保持清醒和灵敏,且能庇荫子孙大“吉”大利,充满美好的寓意。)</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就这样在时间的寂静里,在一针一线的专注里,暂时忘却丧失之痛,甚至还有了一些坦然面对死亡的从容。我惊叹于她倾注在这件作品上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这份创造力又恰恰朝向更为广袤的静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寂静,也是我每次回村的强烈感受。街上其实也有跑来跑去的猫狗,有叽喳啁啾的鸟啼有不知疲倦的蝉鸣,甚至也有儿童打闹嬉戏,有围在一起下棋或打麻将的人们杂声阵阵,但是你还是会觉得那里是寂静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继母说,疫情政策宽松之后她偶尔也跟着邻居们去镇上赶集。父亲在的时候也常用电动车带着她去赶集,那时候她还没有顾上去观察赶集的人,这几次她留意观察去赶集的人,差不多都是白头厮窊(方言,头发斑白的意思)的中老年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留在村庄里的年轻人也有,太少了。而且留下来的年轻人往往不干好事。继母说了几件事,听得我汗毛直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说村西有个老太太,儿子在西安工作,她和老头在家带孙子。有一天午后,老头带孙子出去玩了,老太太独自坐在门口做针线活儿。忽然从门楼外面进来一个小伙子,说是儿子的同学,家就在邻村,并且准确地说出了儿子的名字,问儿子在没在家找他有事。拉了一会儿家常之后,小伙儿直夸老太太耳朵上的金耳环漂亮,老太太颇为自豪地说这是儿子买的。小伙儿说他也想给自己母亲买一对这样的耳环,问老太太能不能摘下来给他看看。老太太一下子有了戒心,说戴上了不好摘。小伙子就突然凑上前去摁住老太太快速摘走了耳环,飞也似的冲出了门楼,骑上门外的摩托车跑了。因为事发太突然,老太太吓懵了,她没想到就在自己家门口会发生这样事情,等人都跑了她才软着腿喊出声来。但是听见喊声从邻居家门里出来的,也都是和她差不多年龄的老头老太太,没有人敢去追,也没有人能有那个腿脚去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有常来找继母聊天的杨嫂,和老头去城里儿子家住了一个礼拜,回来发现家里被盗了,而且是彻彻底底清场式的被盗——小偷把家里的电动车,柜子里外的被褥衣物,连厨房的锅碗瓢盆、米面油都拿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两家都报了案,但最后都不了了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穿过树叶的风是流动的,屋顶上空的云是流动的,照在庭前的阳光是流动的,漫天洒下的雨水是流动的,但村庄里的人是寂静的——这份寂静,和他们是在静坐还是劳作没有关系。尤其老爸故去之后再回娘家,更加觉得这种静寂深入骨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家一直在这里,但是现在的村庄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烟火温暖的村庄。村庄里的房子越来越漂亮,房子里却越来越空,越来越寂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什么拿走了村庄的生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寂静的村庄,还会不会有鲜活起来的那一天?</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