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下记忆

长乐

步入老年，不知怎么的，思绪往往是倾向于回忆，向前看，少之又少。

记忆，是片断，是闪念，零零星星，点点滴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由得会寻思觅迹，查根究底，想明白了，好象了却了一桩心事，还夹杂着一丝窃喜。

记忆，凡是故土，故事，旧物，旧书，老歌……，感观上心灵中，一触即发。

说穿了，人生经历平淡无奇，记忆只不过是日常琐事，然而，就这些"素材"，象万花筒似的，编织出一幅幅画面，使我释怀，使我陶醉，怡然沉浸于昔日的境界。

若不嫌啰嗦，容我一一赘述。

我的祖父，生于光绪廿八年（1902年）农历八月，这是他不止一次亲口告诉的。可是户籍簿上的记录却是1903年，显然是换算谬误，一错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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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针，是长在野地里的一株草，大约到春夏，草茎末端孕结一束半指长的银絮，含苞未放时，拔出来放嘴里嚼，有一丝甘甜。

那时节宅里小人呒啥吃，成群结队去拔毛针。娘经常去，田埂边，坟墩头上特多。一边拔，一边数:一针，二针，三针…，五针。四针从来不数出来，因为避脱外婆的名讳的谐音。

我就是从这里，曉得了我们的外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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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几年间，娘的南洋"外国娘舅″回乡省亲，全体亲眷约定赴我家团聚。

筹备开始。大扫除，腾房间，数桌头，设座椅，安电扇……，随后联络"莫有财"。

莫有财，旧称"包饭作″，专营代办筵席。隔日，挑担上门，锅盘碗筷，炉子砧板，预先备妥。当日，荤素菜品，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待等客来上座，两三位厨子上位，洗切配炒，流水操作，不慌不忙。

那晚，各方亲眷纷至沓来，个个头角峥嵘，衣著光鲜，笑语喧哗。家中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幼年的我，算是见了大场面，忙不迭穿梭打量。

时至今日，相隔半个多世纪，大娘舅八十大寿宴席间，我动问是否还记得这桩往事，当年参军在外的大娘舅没印象，中娘舅说他清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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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姆妈，这声称呼既耳熟又陌生，久未听到喽。

我的祖母，她不姓张，但嫁进张家门，理所当然被冠以张字当头。

我的母亲，也不姓张，但同样沿袭了这一称呼。

张家姆妈不好当，除了操持日常家务，还要祭祖敬神，焚香点烛；人来客往，迎候接送；老老小小，粗粗细细，汤汤水水，一囊包梢。

虽不是当家人，肩胛上份量不轻，虽不用出头露面，关起门来少不脱上下打点。

某家姆妈，拨人家叫迭个称呼的人，是老法头里懂礼数，知进退的人，是传统的标准的贤内助，同现在的半边天，女强人根本是两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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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弄堂里常有走街串巷的各种手艺人，细细数来名目还真不少。削刀磨剪刀、闲货闲卖烂东西，修阳傘、修棕棚，穿牙刷、扎拖畚、钉碗、爆炒米花、三北盐炒豆、扦光嫩地力、油氽臭豆腐干、葱油饼酒酿饼、柴爿馄饨、白糖倫交糕、卖糖粥，切水笋、棉花糖，捏面人……，等等，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一对瞎子老夫妻:"汰衣裳板刷，马桶甩洗，洗帚篮凝刨花，大小倷照顾唻，瞎子卖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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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天，菜场边，小板凳上坐个苏州老太，面前一只竹篮，篮头里铺块打湿的深色老布，上面摆满白兰花，茉莉花。不用开口，随风送出的花香，引来老少女人。用小巧的老虎钳，将极细的铅丝挽个圆环，扭几下，分两个头，併列插入两朵玉簪似的白兰花，挂到衣裳钮扣上，香气被带向四面八方。考究点的，用金黄色的麦杆，编织一个一指宽半指长的小壳子，里面藏两朵白兰花，一角钱。专门供穿绸着纱的嗲人，佩戴时含蓄，又可避免花萎沾污衣衫。

茉莉花，如同一粒大珍珠，十廿朵密密地排成扇形，不仅仅悬在衣襟，还上了头，别在鬓角，镶进发髻，平添了十二分姿容，赛过名牌香水。

白兰花，茉莉花，小末事，大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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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锡坊对面德铭里弄堂口，有一对卖柴爿的老夫妻，整天摆弄斧头，钢锯，把粗粗的圆木，变成整齐划一的一梱梱木柴。迭梱木柴象小囡手臂粗，比小囡手臂长，掮回家，塞到灶间角落，日隔日抽两根， 到后门口去劈柴爿。

劈柴刀是特制的，外形类似切菜方头刀，刀头留有两指宽的一条直铁片，不开刃，刀面约一半深度处搂去一块，打造出一个弧形豁口，呈弧形开刃，它的妙用在劈柴过程中会有体现。

先立直木柴，将它嵌进刀头豁口，一手扶住，一手持刀，用刀刃在圆木面上稍许磕出一条槽，当刀刃嵌进能稳立牢木柴后，就可以勿扶了，连刀带柴在水门汀地上一记记敲撞，刀刃契进木柴，圆木贴着刀面一分为二，最终刀头着地咣噹一响，力气大点还溅出火星，好在刀头没刃，击而不溃，保住刀锋，不至于卷刄。

随后，木柴被一劈四，再垫根粗的，把刚刚劈成的细长条一头搁上，一头及地，拦腰劈断，匹匹拍拍，不消一歇，变成白花花的一大堆，这才是上海人称之为的柴爿，用以引火生煤炉烧饭，功成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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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辰光暑假里，弄堂里男孩子才有才绩（蟋蟀），养勒泥盆里，高级点还有紫砂盆，盆兜勿转，就备几只竹管筒，开口地方塞一团棉花。才绩蹲在里厢，闷不煞，逃不出。

下半日，黄昏头，几个男小人头碰头，冲勒碗口大的泥盆上斗才绩，二根才绩丝草，撩拨才绩的牙齿，嘴巴里大叫“开牙"！才绩回应伊拉，瞿瞿叫，沿着泥盆边缘顶头打转。两将交战，撕咬翻滚，追逼开溜，直斗得难解难分，男孩子磨拳擦掌，恨不得也下沙场。

小姑娘们也感兴趣，只不过不好意思轧到小圈子里去观战，远远瞄瞄，只好白相自家的捉贴子翻麻将牌，文雅点的拿只竹绷架学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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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辰光暑假里，弟弟帮嗯奶汰辣椒，偌大的铝盆面里氽滿尖头圆头的。伊一面唱歌一面一只只揭盖搂籽，水龙头前立了个把钟头。

完成任务，揩干手。大事不妙！两只手火焦火辣，皮肤红，针刺痛，痛得伊双手乱甩，坐勿定立勿牢。

老爹嗯奶快点端盆冷水，嘱伊拿手浸沒，稍为好点，连牢调换几盆，一出水依然甩个不停，吃饭也不得捏筷。一直折腾到娘下班回来，见状想出极办法，一粒安眠药！

此夏后入冬，他原先生冻疮的肉手，似乎再也不复前情啦！

我的祖母，自小父母早逝，跟着几位兄嫂过日子。其兄在黄浦江码头旁开"行家"（土产批发店），蔴袋里花生枣子核桃，孩子们随手就得，请过一位教书先生，大大小小的孩子一同唸，因为不用全忘。但是，祖母能说会道，俗语，老古話，缩脚韻，日常生活中引用贴切。比如：云头雨，吓小鬼，木橓花不是牛料，一蓬扯（粥），城隍老（爷），等等。最有趣的是，每当孙辈们顽皮时，祖母告诫：勿备搁六浪登！我们全都听懂並且也会运用这句本地口音的話，问她是什么字，始终没答出。我成年后，偶尔一次爬高擦窗时，顿悟：攀高落上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