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期望王蒙的感谢,但……

漫步西江

<p class="ql-block">前些天,因为一位老同学让我翻拍毕业纪念册中我们小组的合影照,我才在一堆旧物中翻出蒙尘已久的大学毕业纪念册,看到了自己和同学们三十八年前年轻的模样,也重温了同学们之间充满了友谊但各具风格的临别赠言,如“东阳徐生”对我的暖心的精确绘像,大个子兴华兄的幽默和台州老乡朝富兄的轻狂豪放——又提到了叶朝富,作为老乡同学,我对他的横遭不幸始终心怀痛楚,再一次表达哀悼之意。</p><p class="ql-block">其实,写《三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的时候,我还有些犹豫,因为吕林基同学的赠言从内容上说,显得比较特别。当时犹豫后没写,但心里一直还惦念着这让我感动的题词,今天趁空,干脆别为一篇。</p> <p class="ql-block">虽然引录林基同学的赠言有自嗨或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为了存其真,还是引他的这句话吧:</p><p class="ql-block">王蒙先生还活着,他会感谢你的!</p><p class="ql-block">林基同学自然当时是即兴写的,他的这样说法有些唐突,当年王蒙复出文坛没有几年,创作如同火山喷发,正是盛年大有可为之时。即使是又过去了三十八年,王蒙已近鲐背之年,不仅仍然很健康,而且创作力依然非常强大。前天在手机上读到一篇网文,是王蒙单三娅伉俪的一位忘年交小友写王蒙最新出版的谈心灵修养三部曲的阅读体会的,说王蒙依然保持了他对人生的无比热忱、深邃思考和雄辩的语言艺术。王蒙是二十岁就写出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的人,他的身上永远洋溢着青春的激情。</p> <p class="ql-block">我自许是王蒙的超级粉丝,是“钢丝”。我忘了我读的第一篇王蒙作品是什么?我也忘了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王蒙的作品的。我记得的,就是自从偶遇上了王蒙的作品,我就被他的强大的气场,他的王氏语言魅力所吸引,尤其是在大学四年之间,每次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的各种新刊上读到王蒙的新作,我都迫不及待地要先读为快。那个年月,王蒙的作品发得很多,我也读得很多。有的即使发表的当时没有读,但后来发现漏掉了,我也总是要千方百计找回来读。固然他的传统写法的小说《最宝贵的》和《说客盈门》我喜欢,我更喜欢的是《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以及《布礼》、《蝴蝶》、《杂色》等短中篇小说。这些充分体现了王蒙艺术创造力和独具一格个性的短中篇小说,不仅形成了王蒙小说的个人风格,还给新时期的中国文学带来了新的实验范本,新的艺术表现形式和新的艺术观念。现在还很少有人提王蒙开一代文艺新风的贡献,我认为王蒙是完全当得起这一评价或者说这一顶冠冕的。</p> <p class="ql-block">被花城出版社列入“潮汐文丛”出版的王蒙中短篇小说集《深的湖》,是我拥有的第一本王蒙的书。看扉页上的记录,我是在1983年12月17日买到它的。那时我还在学校里读书。看书中我从第一篇作品到最后一篇作品,我都用红的或蓝色的圆珠笔在精彩的句子或段落下,都划上了杠杠或波浪线,可以想见我当初阅读的时候是如何的沉醉和兴奋。我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个中篇小说《湖光》,因为它写的主人公活动的环境背景就是杭州西湖,我在前些天写的《三十八年前的那个暑假》里,也写到我们面临毕业离校的同学们的一次游湖和划船。《湖光》的主人公是一位历经磨难的老革命者李振中。在十年浩劫中,他失去了太多,现在他平反了,回到了杭州,他来到了西湖边:</p><p class="ql-block">连像秀梅的离去,他已经六十七,他进医院割去了五分之四的胃,一个月以前他前往医院与他的一个老上级的遗体告别并且出席了追悼会……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但世界却无动于衷,世界并没有因而变得苍老或者憔悴,春光并没有因而变得黯淡或者寒冷,六和塔并没有因而倾斜或者崩塌,这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情。</p><p class="ql-block">我们在西湖上划船,西湖水波涟涟,白堤上垂柳依依,世界是那么地美好。当然,我们当时是即将走上社会、走向新生活的青年,而李振中是劫后余生的老人。当时刚读过《湖光》,所以游湖时,我们不免带上了李振中的眼睛,虽然我们对他的理解是这样的肤浅。</p> <p class="ql-block">看李振中他现在“越过花港公园的旁门,来到了苏堤之上”,当时是傍晚,李振中吃过晚饭之后,他一个人从宾馆里出来,“一只牙签剔着牙,慢悠悠走出了宾馆”。夕阳和晚风中的苏堤和西湖,不仅让李振中身心俱爽,还给了他有力的思想力量,他是一个永远思考着的人:</p><p class="ql-block">西湖的似乎是与众不同的垂柳,在夕阳的余辉之中显得更加纤细、柔顺、沉默。那软弱而又情意深长的摇摆,那丰盈而又迷茫怅惘的身姿,那鲜活而又如痴如醉的风度,使李振中想起人类自身的无尽的和无力的,永远得不到充分发挥和补偿的热情,想起生活中许多微小而又亲切的、不论什么样的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也难以完全摆脱的情感的波流来了。只要人类没有灭绝,就总会有那么一些垂柳的纤细的枝条摇摆依依,欲倾诉而无言,也总会有这样明澈的湖水,从蓝绿变成灿黄,从灿黄变成橙红,而后黄褐,而后黑紫,而后在夜幕中含笑欲语,闪着那只有从情人的眼睛上才能看得到的柔波万种。</p><p class="ql-block">西湖让李振中感到轻松,西湖让李振中豁然开朗,西湖让李振中获得了某种神示似的大彻大悟:</p><p class="ql-block">虽然他有点老了,生活,还是年轻的啊!西子湖,还是年轻的啊!祖国的湖山的青春,是永恒不灭的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感受更使人觉得暖和和的呢?</p><p class="ql-block">其实,西湖早在唐代白居易主政杭州时就开凿了,宋代苏东坡主政时又修了以他的姓命名的一条长堤,西湖是老的,但他又是长青的。人事有代谢,江山无穷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p> <p class="ql-block">《王蒙谈创作》(中国文艺联合出版公司1983年版),我是转年的春天买的,这是我购买收藏的王蒙第二本著作。王蒙当年不仅中短篇小说在中国文坛四处开花,令人眼花缭乱,而且他写了很多创作谈,既谈自己的创作体会,也谈别人,尤其是文坛新人的新作。在茅盾先生去世之后,他俨然接过了茅盾的旗帜,在倡导新风、推荐新作、提携新人上不遗余力。《王蒙谈创作》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平时,他在报刊上发表的散篇创作谈我就很喜欢。王蒙的创作谈和他的创作一样,充满着激情,很少进行理论阐述,但都是真诚的肺腑之言。这本书也是我当年细细读过的,书上也留下了我阅读过的痕迹。其中有一段谈短篇小说要有情致的表述,被我划了杠杠,现在也录出来与各位共享:</p><p class="ql-block">所谓情致,就是指一种情绪,一种情调,一种趣味。这种情致是内在的东西。它表现出来,作为小说的构造,往往成为一种意境。也就是说,把生活本身所具有的那种色彩、那种美丽、那种节奏,把生活的那种丰富、多变、复杂,或者是单纯,或者是朴素,把生活本身的这种色彩、调子,再加上作家对它的理解和感受充分表现出来,使人看起来觉得创造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p><p class="ql-block">在另外一篇谈人物塑造的文章中,他谈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对于具体的某些短篇小说来说,其适用性是有条件的和相对的:</p><p class="ql-block">从梅里美到都德到莫泊桑,从蒲松龄到鲁迅到茹志娟与高晓声,古今中外的小说家,他们的短篇小说每一篇和每一篇情况各异,类型不同,有的着重写人物,有的着重写一个场面、一种情绪、一种“瞬间感受”,一个奇特的或者强烈的或是风趣的故事,有的甚至主人公不是人物而是动物。</p> <p class="ql-block">当然,上面提到的这些作品和创作谈,都是王蒙先生早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和后来复出文坛至1983年)的作品,他更有影响的作品还都在此后集束式产生,他的文艺思想也更加博大而且深邃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也更加深刻和透彻了。他研究《红楼梦》,研究李商隐的诗,他研究老子和庄子。他现在早已不仅仅是作家和文艺评论家,而且是一位博通古今的智者了,他是一个无限丰富和无限可能的存在。但我所说的是他的早年,就已经展现了他领一代风骚的风采。所以我在确定毕业论文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王蒙,作为我自不量力的表述对象。三十八年前的上半年,很多同学都去实习了,我没有去,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在写王蒙。</p><p class="ql-block">经过工作后这几十年搬家的搬来搬去,论文的原作不知什么时候散失了,但文章的题目还在,因为1984年六月份系里举办的第三届学生学术报告会的论题目录单,我至今还保存着。很荣幸,我的这篇《文学的现代化和王蒙的小说——谈王蒙对典型涵义的丰富》,被选为在报告会上不多的上台交流的论文之一。林基老同学的留言,就是指在我个人阅读写作史上值得纪念的这篇毕业论文。感谢林基的留言,虽然这篇文字肯定是浅陋的,而且已经杳如黄鹤了,但它意味着我人生中的一次高光时刻,意味着我对卷起一股强大的新风的王蒙小说、对以王蒙为代表的新时期富有探索创新精神的文学的热烈推崇和赞赏,也意味着我对自己如痴如醉阅读新时期文学的一次回顾和总结。</p> <p class="ql-block">在此之后,虽然职业生涯忙碌紧张,我曾经因专注于业务工作而疏远了文学,但我并没有远离阅读。很多年后的有一天,当我在北京琉璃厂旧书店逛店时,偶尔在书架上看到北京出版社1981年被列入“北京文学创作丛书”之一出版的《王蒙小说报告文学选》时,对于王蒙作品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王蒙早期的重要作品,除了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外,都收在这本书里边了。它让我回忆起了学生时代追着这些小说散文在发表时激情阅读的情景,我就把这本书买下了,作为我生命中的一个纪念。</p><p class="ql-block">至于林基留言中的“王蒙会感谢你的”,这自然是林基对我的一种善意嘉许或者说是缪爱,我当时并没有这种奢望。我不过是在完成学业要求。只是老师觉得我的论题和我的论述还有点价值,偶尔被选作了报告会的交流论文。在当时,我本人对比已经很觉得荣耀了,当时我更关心的,是我毕业后将被分配到何方?分配到什么岗位上?论文在交流过之后,我也就丢下不管了。</p> <p class="ql-block">但后来我也有时会想,如果当时我找找老师,请他帮忙找一家杂志,会不会有发表的可能?当然,退稿是大概率事件,但万一呢?不经过努力,怎么就断定一定不可能呢?如果这种可能成为了真的可能的话,说不定王蒙老爷子真的会看到。但他看到了又能怎样呢?我不期望他会感谢,当年关注他、写他的著名学者、作家太多了,但我心中有个小小的心愿:让他知道,在江南有一个年轻人,喜欢他的作品,并受他的文学情怀影响,喜爱文学。仅此而已。</p><p class="ql-block">2022.7.14</p>